身披法袍、正义在我的法官,面对激愤之下鱼死网破的同名小贩,年久失修的道德防线瞬间崩塌,一座衰草新坟,可能将陈年旧恶也一同埋葬?生意场也是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人感觉良好,仿佛自己是能吃得住些什么的,祸到临头才恍然,全都是错觉;满怀着落叶归根的冲动,拖曳着疲病交加的身躯,梦想故乡的云朵能治好浪迹天涯的伤痛,殊不知,无论城市或故乡,你我都是大地上一个零余的异乡人……
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罪》是鲁迅文学奖获奖者,知名作家王十月“人罪”系列小说集。收录了《人罪》《九连环》《国家订单》《寻根团》《白斑马》五部作品。王十月的小说,为小人物而写,为非罪之罪而作,像一把手术刀,切入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寄寓了作者对于现实社会的追问和深刻的自省。
他,背负不为人知的罪恶,表面春风得意,灵魂步步惊心;他,肩扛阴差阳错的苦难,生计走投无路,一朝鱼死网破。一段陈年旧恶,两位应考学子,三个困顿之家,一宗旷日持久的审判,究竟隐藏着怎样令人撕心裂肺的真相?
在罪与罚、人与鬼、善与恶惊心动魄、斗智斗勇的拼杀中,灵魂的丑陋一度倾巢而出,然而,不动如山的善良,也终将大白于天下。
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初中学历。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和第二十八届深造班。著有长篇小说《理性时代:活物》《烦躁不安》《无碑》《米岛》《收脚印的人》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品奖,《小说选刊》年度作品奖,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广东省第八届、第九届鲁迅文艺奖,首届南粤出版奖等。作品百余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年度散文排行榜。作品译成英、俄、西班牙、意大利等文字。
《我们的罪》: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法官的陈责我,将要主审小贩陈责我故意杀人案。
这桩案子,从案发起就成了新闻热点,因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小商贩,而被害者是城管员。监控录像和人证均指证,小贩陈责我无证占道经营,城管执法时,将小贩陈责我的三轮车没收了。小贩陈责我当然不干,这是他吃饭的家什;他抱着三轮车不撒手,于是城管就动了粗,混乱中,一根铝管敲破了小贩陈责我的头,三轮车自然被没收了。后来,小贩陈责我数次去城管队讨要三轮车未果,于是拿了平时削水果的尖刀,趁城管队在外执法时,偷袭了一名城管队员。一刀,从该城管队员的后腰刺人,致肾脏破裂,抢救无效身亡。小贩陈责我束手就擒。
因这案子特殊,本地电视台、报社记者蜂拥而至,网络上也是微博、帖子满天飞。官方媒体的报道多是陈述事实,并采访了受害人家属,对犯罪嫌疑人小贩陈责我进行了必要的谴责。案发之初,网络上一片叫好之声,认为城管打人在先,小贩杀人在后,虽有罪,但不至死。微博“大V”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纷纷发表看法,赚了不少粉丝。后来网络上就此事的看法形成了两派,两派之间上纲上线,乱成一锅粥。很快,城管方面公布,据监控显示,当日在混乱中拿铝管打破陈责我头的并非受害城管,而是一名“临时工”,“临时工”现已被开除。“临时工”的说法在网络上又引来了疯狂的“吐槽”,但监控显示,受害者并未动手,这是不容抹黑的事实。
因这案子的特殊性,城管队员的家底和小贩陈责我的历史,均被“人肉”得七七八八。
遇害的城管队员姓吴名用,和梁山好汉“智多星”同名同姓。吴用一年前大学毕业,经媒体调查和网友“人肉”,没调查出有特殊背景,并非如事发之初传言的那样是某位领导的亲戚。城管部门在网站公布的吴用家庭背景情况,应该说是少有的情况属实。吴用家在这城市的城乡接合部,虽是非农业户口,家里的日子却不宽裕。吴用的父母都是曾经的国企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国企改革的大潮中失业,成了“下岗工人”。吴用的父母下岗后,做过多种职业。
后来,吴父进了出租车公司,算是有稳定的收人;吴母没找到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菜场外面摆小摊卖袜子、内裤,是城管清理的对象。吴用大学毕业后,恰逢区城管中队招聘事业编工作人员,他参加了考试,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人面试,面试有惊无险,他成为了一名城管。吴用成为城管后,他母亲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怕城管抓了,咱家就出了个城管。吴用却发脾气了,他觉得这事很吊诡,儿子当城管,母亲当小贩。他对母亲说他现在工作了,工资不低,加上父亲开出租车的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吴用劝母亲不要再去摆地摊了,吴母却说她还干得动,儿子还要结婚呢,还要买房子呢,到处都要花钱,她还没有到可以享清福的年龄。吴用生气了,说妈子这样做让他好为难,好没面子。吴母沉默了许久,说你觉得妈子摆地摊丢你脸了,给你添乱了,妈子不摆了。吴母没有再摆地摊,吴用心里却难受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母亲摆地摊供他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的。吴用上班后,从不敢让同事们知道,他母亲曾经是摆地摊的。他也非常反感同事们在执法时对小摊贩们动粗。他总是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城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大体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是市局、区局和中队的领导,各科科长、副科长、科员,他们是公务员身份,很大一部分是军转干部。他们不用上街执法的,上班也不穿制服,是城管部门的决策者;中等人,就是吴用这样的城管。他们多是大学本科毕业后,通过事业编招考进来的。当然,也有不少是通过关系调进来的,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亲戚。
参加工作后,吴用很少去执法现场,除非遇到强拆违章建筑,他们才会出现在现场。下等人是协管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其实他们不是临时工,是合同工。这类人员干的都是城管执法中的脏活、累活,工资低、地位低、职业不稳定。他们爱在执法时捞点外快补贴工资之不足,没收的水果什么的,就瓜分了。协管员没有执法资格的,按法律规定,他们出队,要有吴用这样的城管带队。但现实是,吴用这样的城管,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因此案发前,参与围殴小贩陈责我的城管中没有吴用。因为围殴事件被人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在城管队内部也引起了争议。吴用在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地批评了协管员。有人看不惯,就骂他站着说话腰不痛,胳膊肘往外拐。
还有人说,说得轻松,你上街试试?吴用被将了一军,说上街就上街。他真上了街,本意是要给协管员做表率,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文明执法的。出街的第三天,他在执法中遇到了难题,队员围住了一名用三轮车推着水果卖的女子,要没收那女子的三轮车。女子不肯。如果在往日,城管队员会动粗,但吴用没有让队员动粗,他和女子讲道理,长篇大论,引来许多人围观与讥笑。口干舌燥后,他的耐心渐渐失去。他挥挥手,让城管队员们强行执法,常见的一幕重演。混乱中,他感觉到腰部刺痛,然后就倒在了血泊中,人们尖叫、四散逃离。倒地的吴用看见了手执尖刀茫然而立的小贩陈责我,陈责我的背后,是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临死前的那一瞬,城管吴用眼前浮现了母亲被城管围住抢东西的情形,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然后,他感觉自己变轻了,飞离了地面。他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倒在地上。他死了。他是那么年轻,正准备结婚,女友怀了孕,婚期定在这年的五月一日……媒体采访了吴用的家人,还有他的未婚妻。被害人的情况被调查清楚之后,无论是电视、报纸,还是网络上,一边倒地开始谴责小贩陈责我。
小贩陈责我的情况,很快也被媒体调查得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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