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知名记者、采访总监卫毅十年力作,书写一个资深媒体人眼中百年的中国。
*本书作者卫毅2007年入驻《南方人物周刊》,至今已十年,他从记者、资深记者、主笔、高级主笔到采访总监,一直奋斗在一线。十年间,他亲身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件与人物,以媒体人的广度和力度,以敏锐的眼光紧握历史中的个体,不断叩击着百年中国人的内在魂灵。
*当下的故事、十年前的故事、几十年前的故事、一百年前的故事在这里交织,留下一份中国社会百年变迁的底稿;乡村教育志愿者、汶川地震灾民、北京奥运工地上的建设者、著名学者、知名作家或编剧、电影导演、商人,他们一直没有停止寻找理想之地的脚步,为我们探索出一条条无限接近桃花源的路径……
*李泽厚、阎连科、刘震云、李敬泽、梁鸿、张悦然、周濂、徐烈、傅国涌、余世存鼎力推荐
走过漫长的路来到这里
三月的一个早上,我妈在北京接到我姨从老家广西平乐打来的电话。我 姨告诉我妈,外公外婆的墓消失了。外公外婆的墓在家乡的一座山上。这几年, 当地搞开发,一条新修的路将山劈掉半截。墓原本在半山腰,忽然变成身处 悬崖边上。开路须放石炮,石炮震松了山体,加上连日大雨,山体崩塌下来, 外公外婆的墓被埋在了石头和泥土下边。
我妈说,这让人比外公外婆去世时还要难过,他们好像又去世了一回, 父母的坟都没了,回家乡都没有意义了。
好多年前,我听过一位作家说:什么是故乡?故乡就是埋葬着自己亲人 的地方。外公外婆的墓在县城一所中学后面的山上。外婆在 2005 年去世,与 去世多年的外公葬在了一处。外公在 1973 年去世,葬在那里是他临终遗愿, 他说可以看着子孙以后在那里上学。
我在那所中学读书的时候,经常带着本书,翻过围墙,去山上找个地方 静静地看。有时候,我会走到外公的墓前。那里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树林、 山峦与河流。
外公姓陈,但他的墓碑上刻的名字却是姓林。那是他 40 年代在游击队时 用的化名,后来,他就一直用化名做自己的名字,真名反而没多少人知道了。
我从墓碑上看到过,外公的爷爷青年时,只身于故土闽漳州入经粤罗定,再入桂蒙山平乐。在广西平乐,外公的爷爷定居了下来,然后,就有了一个 家族的人。
卫家的长辈告诉我,我们这一脉卫姓族人,是一百多年前从广东东莞来 到广西平乐的。
如此说来,我是广东人和福建人在广西的后代。可是,更往上的祖辈又 是从何处而来呢?
我高考的时候,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我写的是 议论文,开头引述的是高更在塔希提岛画的那幅画《我们从哪里来?我 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我便不再是我,这些 作为人的基本问题便无从回答。
我从小对这些问题感兴趣,或者说是困惑。我们在世上身处的地方,后 边都有无数的人走了漫长的路,才来到这里。
小时候,我在家乡县志民国时期历任县长、县知事更迭表里,看到 了我外曾祖父的名字,但那只是一个表格,没有多少文字。伯外公是我外公 的二哥,他留下了一份四页纸的家史。从这几张纸里,我知道了外曾祖父自 幼家贫,聪颖好学,字画兼好,字近王羲之,擅画菊、梅,年少时负责管理 大家族的藏书。为家庭生计,离乡闯荡,在南宁一家客栈偶遇陆荣廷,受其 赏识,成为其师爷。那时候,陆荣廷还只是一介绿林。这拨绿林在越南打劫 法国人和富商,被称为义盗。某一次,他们在西贡闯下大祸,各自逃回家 乡。外曾祖父从此与陆荣廷失去联系,教书为生。多年以后,陆荣廷称霸广西, 外曾祖父被陆荣廷起用,在广西多地做过知事,也就是县长。
外曾祖父走过的路,如果伯外公没有记录下来,将永远消失在时间之中。 文字的力量在乎此,记录下来比口耳相传更能对抗时间之河的冲刷。伯外公 的记录毕竟只有四页纸,很多历史的细节都让我感到好奇。比如,外曾祖父对陆荣廷的许多做法十分反感,提出过许多意见,两人多次争吵,而更生动 的历史现场,又是如何的呢?
多年以后,我成了写人物的记者。很多时候,我最开始知道的也只是某 个人的名字,然后通过采访,汇集处理各种信息,最后将一个人呈现于纸上。 这些人物报道,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就好像历史有时只是表格,有时是亲 朋记忆,有时是某段叙述,有时是一部书。梁漱溟曾说,他最关心的两大问 题是:中国问题和人生问题。这大致也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们关心历史、文 化、科技、政治、经济、社会,本质上都是关注人本身,关注我们短暂人生 的应有之义。
我记得自己大学毕业前的日子,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泡在系里的资料室,翻 阅的大都是 20 世纪 20 年代的报纸影印件。下午,太阳西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灰尘在光柱里飞旋。我有时候会想,这些灰尘漂浮亿万年了吧,比我们所见都 多,地球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亿万年也只不过是倏忽一瞬间,而个体 的人生,是瞬间的瞬间。可是,这一瞬间,却有古往今来的冷暖悲欣。
大学毕业十几年了,这些年里,我去过许多的地方,见到许多的人,听 过许多的话语。闭上眼时,许多场景如临眼前,许多声音如在耳边。我非常 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我往往在一天里便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无数的人生 构筑了一个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历的世界。但我又会想,如果把他们的故事从 这十多年里抽掉,我自己在哪里呢?我不应只是记录者和观察者,还应是自 我的体认者,而我对于世界和人生的认识最早来自于家人,这一切交织在一 起,才更像是真实的人生。我尝试着把这些写下来,便有了这本书。
清明节,我回到家乡,看到了那垮塌的庞大山体。外公的墓碑找到了, 但仍未见骨骸。外婆的骨灰找到了,但还不见墓碑。家人在公墓园里新选了 两块墓地,等待来年安葬外公外婆。外婆的骨灰暂时存放在公墓园的一间房子里。我和家人把骨灰坛子取出来祭拜,然后再放回去。我看着那个坛子, 想着这里面是我的外婆,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起在兰州上大学的时候,寒假回到家里,舅舅说,你外婆现在每天 都看兰州的天气预报。外婆跟我说,那边的冬天好冷啊,气候好像不好,还 是回广西得了。现在,她一定会关心北京的雾霾。
有一天,我坐在行驶的汽车里,穿过山林,从耳机里听到了胡德夫演唱 的《最最遥远的路》: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
来到以前出发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个上坡
引向田园绝对的美丽
你我需穿透每场虚幻的梦
才能走进自己的门 自己的田
当我走过许多的路,发现很多叫世外桃源的地方。在我的家乡,也 有一处地方叫世外桃源。那是山里的一片僻静之处,风景秀美,许多人会 带着餐具和食物去那里野炊。我小时候去过几次。有一次,一位长辈指着山 谷里春天的田野跟我说:你看,这跟《桃花源记》里写的多像。顺着他所指 的方向,我看到了远处的群山,我想的是:山的那边是什么?
山的那边仿佛才是一个看不见的桃花源。少年人好像都是如此踏上了通 往远方之路。那个桃花源永远无法抵达,但人们从未停止寻找。
卫毅
2017 年 8 月于北京
卫毅,这是我的真名,大概姓卫的人少,有人会产生这是笔名的误会。1980年,我出生在广西一个叫平乐的县城。在县里从幼儿园读到高二,然后转学到桂林市读完高中。大学就读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在西北待了4年。大学毕业后,回到广西,在南宁待了4年。2007年,到了广州。2008年,到了北京。算是走南闯北。到2017年,我在《南方人物周刊》已经工作了10年,杂志版权页上的头衔变化依次是:记者、资深记者、主笔、高级主笔、采访总监。这提醒我,年龄已经不小了。许多时光流走了,我希望通过文字,能留下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