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孤独者上路
李文凯
海炎邀我为他的文集写序,我顿感压力。作为天生就是要说话发言的评论部评论员,既然无法将满腹热情与锦绣付诸公共表达,那可以想象,他会有多少时间用来阅读和思考。我离开文字工作已经多年,对于如此积累而成的作品,还能有什么指点评价呢?
那就先来说说我所认识的邝海炎吧。初相识时,我们都唤他作矿工,具体缘由并不可考,海炎也并没有一副白牙黑脸兼筋骨体格。但反正码字为生者,也无异于在矿井里摸黑卖力。倒是后来,大家风流云散,邝海炎却依然还能守住一方书桌,常有数昼夜狂读的纪录。尽管已经不再在报章上看他署名狂飞的专栏,但朋友圈里总是会被他寥寥数语的犀利文字所吸引。渐渐地,矿工的称谓变成了邝公他的博闻与笔力不仅让他自得,也为我们这些朋友所喜。
海炎是历史系科班出身,他对于历史有着天然的喜爱。关于这段情结,在他《需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历史专业吗?》一文中有很有趣的自陈。同时他又对公共言说饱有热望。这让我想起基佐的一段话:
哲学学派的优点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承认权利的原则,并将之作为判断事实的不可更改的法则。其错误在于它对事实的认识是微不足道的、不完全的和轻率的;在于它不承认事实所拥有的不可分割的力量以及它们永远具有的某种程度的合法性。历史学派对事实的了解更多一些,也能够更加平等地来认识它们的起因和结果,对其元素的分析更可靠,对某种权利的认识更准确,以及对可行性改革的估价更公正。但总的来说它缺乏固定的原则,它的判断变动不已;因此它几乎总是不愿下结论,从未能满足人的愿望。相反,哲学学派冒着误入歧途的危险,在这方面总是引人注目。
这个论断,对于我自己是相当有解剖力的。但以我所接触过的师友而论,却又相当不确。事实上,我以为对于当下中国的现状最有解释力、最有评价原则、最敢于下结论的,往往就是有着深厚历史功底的学者,如秦晖、朱学勤。抑或这是因为他们作为历史学家而又愿意面对中国的现状问题并面向公众发言?海炎的路子,大抵也是如此。因而读者可以在这本集子里读到论证绵密的《鲁迅风的传统渊源》、《掉书袋与周作人文章的涩味》,也能感受到手起刀落大快朵颐的《自由与闲暇》、《丑星的现代兴起》。
海炎与我同事之前,是在天涯网站。在那个BBS最能抒怀议事的年代,天涯的经历也是他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使得他下笔行文,常能带有草根的视野与互联网精神。前者,使得他相信启蒙但也质疑启蒙的姿态;后者,更令他深谙互联互通的传播价值。这些要素,在他的这本集子里比比皆是,这是他后浪推前浪,比之其前辈而能行之更远的一条线索。
记得他曾经论说,电子书必定将会在简单的阅读功能之外,衍生出诸多模拟纸质书特质的功能来,例如墨香,例如摩擦感。这真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潮流!2015年我离开报社东去杭州,将满书柜的藏书悉数赠人。如今的这部书稿,也是我用手机断断续续看完的。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次难得的重温。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那时候我们还可以欢呼不再孤独的喧嚣;现今四周依然喧嚣,却不再不再孤独。
按说好的文字总是稀缺的,但似乎好的文字并不再被那么需要。这也许是因为注意力经济使然,也许是因为娱乐化文本使然。但我们还不得不承认一点,文字,作为内容的载体,不再唯一,不再垄断,甚至不再有优势。自古文以载道成为传统,但作为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文与道之间发生过多次的分离,对于国人来说,书法成为艺术是一次。书法不再与载道之文构成灵肉之合,而是在现代书写技术的发展之下,渐渐变成少数人掌握的技能与小众能够欣赏的对象。
如今,在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背景下,文字更被淹没。因为表达内容、表达一种态度和意向,影像明显更具有张力。连微信沟通都懒得打字了,直接语音过去了事,这是便捷性选择;以罗辑思维为代表的说书节目乃至说书软件大行其道,这是生活场景的变化;视频随处可见、电影市场火爆、美剧甚至可以成为21世纪的长篇小说(陈丹青语),这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下表达形式的行业变迁。
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就像书法从知识人的基本功演变为少数人掌握的艺术技能,好的文章文字也将如此。那些精巧的遣词造句、修辞比赋、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大众一定还能见到,但未必都能通晓了。
在一片喧嚣中,还愿呕沥心血化为墨痕的,注定要成为孤独者。我们并不需要急于去证明时代与自己的关系,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个体审美观对人生的设定。春花秋月、佳人胜景,是一重审美;求知论道,逻辑严密,也是一重审美;自我坚持,正大光明,还是一重审美。
就像海炎在集子最后留给读者的一个小惊喜,对100部书做了阅读推荐。那些精短可观的文字,令我一见如故、摩挲难舍。他的努力,证明了孤独者终究要独自上路;我的品叹,说明了孤独者一定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