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五陵,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先后在新华社、《中国国家地理》《中国企业家》等单位供职,曾作为访问学者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进修,现为骨朵传媒创始人及CEO。业余时间写作,作品散见于《万科周刊》《花溪》《文苑》等杂志。
08念奴娇?恶之花
世界是一个圆形的沙漠,
天庭已经关闭而地狱处处皆空。
我们被愤怒、被仇恨、被爱情、被死神生吞。
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有时候,在天才的灵感之下,神奇的运笔如同上天的赐予,不自禁地写下一段段谵语。云烟满纸的《天龙八部》读至阿朱之死,已是泪眼模糊肝肠相摧,以至高无上的死亡之倾毁,将情节一波波烘托至了悲剧的大高潮。然而个中高手仍能草蛇灰线勾连辗转,在这满目萧瑟之中,只因阿朱轻轻的一句遗言,由小小的竹片牵出了一个对仗的下联,迢迢的长路便还要踏棘而行。在辽宋大理兵戈相鏖的江湖上,在八荒六合情天孽海的铺排中,小说家以大笔力,于这层峦叠嶂之中悬一帆苦海孤航,让情节于高无可高之处,又一次轻飘飘地拔高了上去。如同要为整部《天龙》描下点睛之笔,他运起左右互搏之术,星移斗转之功,将阿朱反手而写,写下了奇特复杂的小阿紫和她惊世骇俗的爱情。
……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花开两朵,各引一枝,同根并蒂的血脉背向而驰,向着相反的方向张开了两朵迥异的花苞。如果说这部书令人心旷神怡的叙述当中,阿朱是悉心灌溉出的一株含情脉脉的忘忧草,那么有情皆孽的主题贯穿至此,伴随着命运的推动和欲望的滋生,则终于催生出了阿紫这朵娇艳绚丽的恶之花。
是以阿紫出场的第一个镜头便伴随着令人目眩的残忍之美。绿色的湖水浮起鱼儿的鲜血,紫色的衣衫映着雪白的面容。她像一个小小的异教徒,带着暗黑世界的乖僻邪谬,也带着她的天真和美丽,闯入原本属于萧峰和阿朱的世界。本是同根生的阿紫几乎是阿朱反转过来的镜像:一样的容颜秀丽善伺人意,一样的活泼机巧冰雪聪明,却只因人之初的混沌之际,善与恶分出的岔路引出长长的歧途,结出了形似神非的一对果实。阿朱善良,阿紫邪异;阿朱柔顺,阿紫刁蛮。阿朱无私,一心只替萧峰打算,阿紫却惊人地具有一种冷酷无比的自私和狠毒: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比残忍本身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阿紫之邪异在于她并不疯狂,她的恶是一种人之初的本恶,像一种天然的毒素深入肺腑,一花一叶都沾满了剧毒。在星宿海植根培土的这株异胎,以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为广袤之壤,以贪嗔痴的念力为汲取之汁,秉邪气而生。是以她未经青涩就已经成形,不谙世事就已经早熟。她其实从未真正感受过不幸或失意,也并不懂得仇恨,却对人世抱有一种满含敌意的玩弄之情。她奇异地成为许多反义词的综合体:她狠毒、自私、贪婪,她也天真、美丽、执着。对于这一切,她小小的身体里有着最强烈的欲望,生活在虚伪的谎言和权柄当中,擅长毒药与谀辞,以蜜糖杀人。于是她残忍而以此为乐,她伤人而从不自知。这一切只因她的冷静来源于无知之野,欢乐取自邪恶之泉。然而阿紫亦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喜悦,因为在她看来,那些恶作剧中的小小快感就是人生全部的乐趣。也因此,她对人世间的悲苦完全免疫,独身穿梭于江湖之中,那生老病死爱憎会的万般滋味,于她却片叶未曾沾身。她从来不知恐惧,不知愁苦,只因她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渴望。
然而在青石桥畔的风雨之夜,阿朱死亡的时刻却交替着阿紫的新生。从那以后,阿紫如同阿朱的灵魂分裂出来的影子,接续着对萧峰的追随,也延续着对萧峰的爱情。在很久很久之后,小阿紫对萧峰说出了那时藏在她心里的话:
姐夫,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天龙八部》第四十九回)
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天上的闪电照出了两姐妹相似的身影,照出了阿朱含笑安宁的面容和阿紫张惶惊讶的脸。照出了阿朱幸福的微笑,却也照亮了阿紫心中的深渊。她像一株暗黑沼泽里的植物,突然见到了遥远天堂的圣光。在怔忪之中,她看到了萧峰胸口狰狞的狼头,也看到了他绝世的悲痛和深刻的爱恋,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样爱,那样痛。命运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伸出手来,向她展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她在震惊之中恐惧,却又在惶恐之中懵懂,这异样的感觉竟奇迹般地化为一种诱惑,恰如博尔赫斯所写下的诗句: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于是在那新奇的一刻,在泥涂之中生长的她,凭着人性另一面那不泯的本善的驱使,向往着“真心真意”,向往着美好和真诚。这株暗黑沼泽中的植物,开始试图向着阳光伸展枝丫。所有那些未经开发的对真与美的向往,在这一瞬突然找到了生长和宣泄的方向,如同突然拾到一件美丽而无价的珍宝,这宝物让她欢喜赞叹,让她贪恋和追寻。尽管萧峰的世界与她的世界,正如白昼和黑夜一样永不相交,然而这份爱越是困惑,也就越是强烈,越是难得,也就越是沉迷。因而这一份小小迷梦的强度,几乎是她全部生命的热望。如同在觊觎那个小小的神木王鼎一样,她想要偷窃那本属于阿朱的幸福。
不知是作者的妙笔天成抑或有意为之,阿朱与萧峰的情缘自雁门关而始,至小镜湖而终。阿紫的命运却在此时将要回头逆行,她从小镜湖而始,即将随着萧峰千里茫茫万里迢迢,从江南到塞北相随相伴,最终通向云封雾锁的雁门关。
与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相映成趣的是:在这本书里我能读到,在人们之间,强烈的仇恨也许差相仿佛,而爱却有千万种。并非只有甜蜜的爱才会美丽,它可以癫狂也可以平静,可以狭隘也可以宽容。世上有多少人,便也有多少种不同的爱,在这大部头的书中,更是如千峰万壑层林尽染,层次多端变化无穷。譬如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恋,夹杂着对美好事物的美学崇拜;虚竹对梦姑的迷恋,充满了幸福之舟渡往彼岸的诱惑;而段正淳爱他的众多爱人,则是因为他深深迷醉于充满欢乐的人间风月、红尘鸳梦。而如果说阿朱对萧峰的爱,充满义无反顾的付出,那么阿紫所理解的爱,则正是不顾一切的拥有。此时,她做出了让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异行: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天龙八部》第二十五回)
这就是阿紫对爱的天真奇异的逻辑,她说“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在江湖当中,阿紫全身进退游刃有余,有一万种心机和毒辣手段。然而在爱的世界里,她是如此懵懂,以至于束手无策如孩童。阿紫对爱情的理解,近似于小野兽的本能,如渴而饮,如饥而食。那是因为在孩子的世界里,爱就是独占,而她以为独占就能代表永恒。这样的渴求最是炽热迫切,不知罪孽,也不知惩罚,这样的爱,极不通情理却又极真极烈,只因对这个属于大人的世界,她还完全不懂。
阿紫是狡猾的孩子,也是勇敢的孩子,她射出一枚毒针,如愿把萧峰和自己绑缚在了一起。得手之际,也许她还曾心怀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在尘埃中开出骄傲的花来。然而她永远不会明白,毒针能定人生死,却无法换取幸福,她可以占有萧峰的陪伴,却无法得到他的心意。她更加不明白的是:她所谓的爱情无法为其他人所理解,她的罪恶已让她被世界抛弃。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天龙八部》第二十七回)
当年读至此处,心里竟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冷。这是阿紫第一次品味人世间真正的幸福,她伸出指尖,颤抖着触摸到了生命的丰盛充盈,这一刻,又是兴奋,又是欢喜。然而面对她悄然的改变,萧峰既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放在心上。短短一句之中,金庸透彻谙熟的笔法,已然从不祥的预感中,隐隐兆示了她的结局。
在难以言说的烦恼和失望之中,阿紫体会到了深深的失意。然而你之熊掌,我之砒霜,在此时出现的另一个被世界抛弃之人游坦之的眼里,阿紫却也成了他的向往: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天龙八部》第二十八回)
突然出现的阿紫,在游坦之眼中就像西方传说里的迷娘,她具有猫一样的神秘慵懒之美,猫一样的骄傲和危险,使游坦
之目眩神迷。失意时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深谙狂欢之道的女人。她以折磨游坦之为乐,放人鸢,吸毒血,像一个小小的吸血鬼一样,从虚假的欢乐中寻求着武功与青春的永驻。那是因为她无所倚赖的心灵迫切需要寻欢作乐,于是便在锦缎的大帐中贪恋着这世上的荣华,尽情发泄着她无尽的欲望。此时的她,已经初尝七情六欲,是成熟女人和青涩女孩的杂糅体。温暖的红与冷静的蓝,混合出冷酷又热烈的紫色,这朵恶之花,这时真正变得娇艳欲滴。
正如阿紫爱她的姐夫,游坦之却也迷恋上了他的阿紫姑娘。只是这份爱更加毫无自尊,明知已是无望而卑微,却总是抛不开,放不下,近乎痴缠。两人如同身在地狱,远远地仰望着天堂之光。写至此处,更加离奇的情节在无限的张力中石破天惊:
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目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天龙八部》第四十九回)
阿紫换上了游坦之的眼珠,也似乎是通过他的眼睛,饱尝了爱情的伤心、酸涩和凄苦。这双眼睛充满了对人世的绝望。
她有了爱,也有了期待,从此便有了患得患失,有了无数冀盼中的喜悦和求不得的失落。她也终于明白,世上有的东西比毒针更会伤人。这个闸门一旦打开,阿紫再也不能无视于这世间的大苦恼,种种情感如洪水溃堤奔涌而来。
是以在穆贵妃那个小小的伎俩中,一向擅长骗人的阿紫却天真地受骗了。在骗得萧峰喝下“神水”的那一刻,她双手发颤,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在得知真相以后,不知她是否曾经了解,世上有许多毒针毒刺可以夺取生命,却没有一种神水可以拯救爱情。这枚人之初善恶混生的禁果,在爱里纠缠辗转,如同在沸水中煎熬。她曾经鼓起勇气,要的那么坚决和执拗,却又永远求而不得,是以无比邪恶的阿紫却小心地捧着一颗冀望着的心,小心翼翼细心呵护,里面别无他物,只有她最纯真最美好的爱情。
在雁门关的悬崖上,阿紫就像一个小小的终结者,主动偿还了属于她的罪孽,尘已归尘,土已归土,她归还了游坦之的眼珠,找回了属于她自己的爱。在她自己的眼里,这一点也不悲伤恐怖,只因别人的地狱却是她的天堂,别人的耻辱却是她的荣光。她要占有,最终也能够占有,那也正是她所理解的爱。当玛格丽特怀抱死去爱人的头颅,阿紫托起萧峰死亡的躯体,她们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命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爱的归宿,于是坦然而赴。此时阿紫从容说道:“今日总算遂了我的心愿。”
恶之花终于结出死亡之果,雁门关的悬崖是阿紫的祭台,将她大好的青春作为圣体呈祭。她一步步走向悬崖,恍如一个郑重庄严的仪式。而在她跃下悬崖的一刻,终一部大书,所有的喧哗归于了寂静。于是:
天空对着这壮丽的尸体凝望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当佛以大悲悯之心,远远地俯视雁门关的绝壁,善恶之间已无鸿沟,他们都是世间的受难之人。众生的痛苦莫过于贪嗔痴,在乔峰之嗔,阿朱之痴以外,却有一个贪婪而执拗的小阿紫。于是天上星陨落成水中月,湖边竹也终究幻化成了一枝镜中花。因此上,阿朱的泪与阿紫的血,浇灌出这悲朱悼紫的八部天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