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以散文笔调来描摹西北农村的风物,风土人情、世事变迁,以新的目光注视旧景,以自白往事的抒情风格,着力探索历史时代与当下社会人的精神处境的变迁,阐述乡土生活现象中的人性本源与道德价值。呈现出半个世纪的人间剪影, 诗意丰沛, 充溢着对故园刻骨铭心的眷恋,散发着怀旧的忧伤与浓郁的乡愁。笔调传统而现代, 凝重简洁,缜密细腻。
和谷是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土地》,长篇小说《黑洞》在刊物连载,未写完去海南中断。新世纪以来十多年陆续写完的长篇小说《还乡》,为当下乡土题材,凝重简洁,结构和写法以中短篇组成,类似阿斯塔菲耶夫《鱼王》及格非《望春风》,以新的目光透视旧景,其自白往事的抒情风格充满诗意,阐述现实生活现象中的人性本源与道德价值和浓郁的乡愁,从思想艺术和可读性标准衡量属于上乘之作。
陕西铜川人,1952年生,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陕西省文联原副厅级巡视员。《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全国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及中华铁人文学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真书风骨 柳公权传》等50多部,舞剧《白鹿原》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第一章�6�9西院景象……1
第二章�6�9小学堂……18
第三章�6�9先人的故事……28
第四章�6�9老槐树……51
第五章�6�9龙种……67
第六章�6�9老炭窠……83
第七章�6�9窑神庙……99
第八章�6�9小将……114
第九章�6�9亲事 ……135
第十章�6�9采石场……163
第十一章�6�9小镇车站……180
第十二章�6�9还乡记……194
第一章�6�9西院景象
第二章七百年的老槐树遮住了村落的一大半空间,西场院边上有一道小土坡,家族中的许多故事是从这小土坡开始的。
它通向外面的广阔世界,也像瓜蔓一样牵起了凹里大大小小几十个窑洞,以及一串串是是非非。下大雨时,小土坡的水成了一条小溪流,汇入凹里最老的水窖中。大雪过后,则把场上盈尺厚的白得耀眼的积雪盛到窖里融化,只是后来极少再下过那么大的雪,冬旱的水窖成了干瘪的乳房。常是在饭时前后,人们断断续续去窖上绞水,相互搭讪着一些量雨校时、天阴天晴的闲话。不识字的母亲,依据天色竟也能说出“明雪暗雨”的书面词语。窖上的辘轳缠了麻绳,放空桶时往往用手掌当闸,辘轳飞旋成一朵花,等水桶啪地落到水面上,摆动麻绳使桶吃满水,再上下提放绳索,荡去水面上的草屑。然后弓着腰扳动辘轳把,将水桶绞上来。水桶到了窖口,右手持把,左手将水桶牵到窖沿上,摘去铁扣,绞水人的面孔就晃动在清凌凌的水面上了。孩子们力气小,有时候辘轳把脱了手,是会打伤人的。有一回天下大雨,到了晌午饭,母亲要做饭时一看瓮里没水,便唤我去担水。我刚刚力成,不知因什么小事和母亲打别扭,自己不肯去担水,说是让小我两岁的弟弟去担。母亲说,不担水就别想吃饭,我犟嘴说,不吃就不吃。母亲追打我,我跑开了。当时,母亲正怀着我的小妹,只好腆着个大肚子去窖上绞水,把一桶水一分为二,踉踉跄跄地冒雨挑了半担水回家,为我们做饭吃。我没脸吃饭,躲在门外用手抠墙皮,母亲说,你不回来吃,还让人给你喂不成?我肚子饿,就灰溜溜地进门端起了饭碗。这件事,一直在我记忆中抹不去,想起来就难受,那时候,我是那么的不懂世事。
老先人留下来的窖,隔几十年是要维修一回的。得等吃完窖水,清除窖底的淤泥,又黑又臭的淤泥是上好的肥料。修窖用的是一种红颜色的胶泥,与小镇瓷厂烧碗用的泥差不多,一般取自于门前沟的河床边。取来胶泥,用光脚片子踩,有时得牵了牲畜踩,然后手工揉成锥形,嵌入窖底一排排马蹄形的卯中将泥抹平整。随着人口增长,后来又添了几口新窖,不是土层地质原因,就是下大雨收水时看管不当,雨水灌满到窖沿上,把窖泡塌了。窖水不够吃,只能到门前沟里淘泉水吃,上沟下沟一来回有三几里地,坡路很陡,没有可供放桶歇息的平坦地方,一旦滑倒,水桶会一直滚到沟底去。泉水细小如丝,天旱时等一桶水得一两个时辰。曾经在泉边打过一口水井,是父亲带着几个壮劳力开凿的。井壁是泥沙构成的,砖石不便固定,就用先人固定炭井的方法,用坚固的木板在四角套卯,箍成方形的斗状井筒。这活路不光苦重,也非常危险,邻村不是没有井塌人亡的先辙。井打成了,井水清澈而丰沛,作为窖水的补充,使用了许多年。连续是雨水好的年头,水井似乎变成了无用之物,失之维护,不知在什么时候便倒塌了。雨水缺时,得牵上骡子去远处驮水,或赶着驴拉着汽油桶做的大水桶车,去十几里外的小镇河里取水。二老爷是制作木桶的半拉子木匠,箍木桶取桐木或楸木材料,把木板锯成瓦片形,然后箍起来。木桶干燥时会漏水,不用时也得泡在水里。二老爷先是自己砸了自己箍桶的手艺,是凹里第一个从小镇上买回洋铁桶的人,接着是人们纷纷效仿,用又光又轻的洋铁桶取代了笨重的木桶。吃饭用的瓷老碗换成搪瓷碗,生铁锅变成铝锅,从看日头在屋檐下的阴影的到看钟表,甚至于把有线广播换成小收音机匣子,这一连串的变故都几乎是二老爷带的头儿。但是,水一直还是老家人的宝贝,洗脸盆通常是靠墙角斜放的,只盛半碗水,一家人把水洗成了泥汤。如果给客人半脸盆水洗脸,那说明你的脸大,非常的有面子。
先人在水窖边趁地势掘了一孔下梯子窑,窑面不大,进了门有几阶下行的台阶,窑内的空间被扩大了。这种形式的窑洞在老家并不多见,在没有土崖的渭河北原上皆是司空见惯的了。
在最初的设计中,先人是把这孔窑当草窑用的,可能用了上百年,到了上个世纪的后几十年,随着加丁添口,它曾经成了祖父和四叔的居处。我小的时候,已经是公社化时代了,生产队仍然把这儿当草窑用,被铡碎了的麦秸堆到了窑顶,是我们小伙伴们玩乐的天堂。草少时,这里是蜘蛛网的世界,孩子们对那些有着苗条细腿的家伙总是避而远之,因为大人们说了,蜘蛛会尿到你身上,你的皮肤就会生出癣来,所以一见到蜘蛛便不寒而栗。佩服的是蜘蛛造了那么精巧的网,像父辈们耕种的田地一样精耕细作,来收获它们的果实,捕捉蚊虫一类小动物。我们也许是受了它的启示,也许就是天性使然,常常在草窑里蒙了天窗,用扫把捕打在草秸里寻觅食物的麻雀。当然,也使用最古老的捕捉方式,也就是在院落里撒了谷粒,在上面罩上箩筐,用小木棍顶着,等麻雀飞入箩筐下觅食,则迅速拉动拴在小木棍上的绳子,麻雀就被扣在箩筐下了。但往往是在用手捉住麻雀的一刹那,机灵的猎物不知怎么就脱逃了。运气不好的家伙被我们抓住,就没有活路了。或是喂了狗猫,或是我们自己的饥肠辘辘,和了泥巴,将麻雀包裹在其中,放到灶火里去烧,然后叩开泥团,麻雀的毛都粘在了泥上,香喷喷的麻雀肉就可以下肚了。除“四害”的运动中,孩子们消灭苍蝇蚊子以便领取表扬,总是把老鼠尾巴和死麻雀穿起来,交到小学堂里去。这多少有点像古代战争中说的,把俘虏的头颅或耳朵千里迢迢带给头领作为证据去请功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