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三家响郢,起伏跌宕,过往的不是财富,而是精神。
董家以儒立德,响郢得以延续上千年,后弃儒从武,转入衰落。孙家兴盛于帝师祖上,挣扎在失德失仁失善之时。廖家兴盛于兵丁,恰立时代潮流,风云诡异,危机四伏。三家响郢人的处处比拼,满腹委屈,无不指向做人的品质和道义。
小说从董家破败起笔,以董家三姊妹不同人生际遇及阴差阳错、隐忍、坚守、追求为主线,辅之孙家、廖家互不服气、彼此较力和承担的苦楚和委屈为副线,纵横交织,拉开了时代的序幕,展现了一群形象鲜活的各色人等。
屈原的《哀郢》和楚国郢都成就了村庄的别称,响郢乃响亮家族乃至村庄的意思,时代延续了郢子的称谓,变异为响郢的纷争,带上了历史的沉重和反思。多少年、多少人为了响郢的称谓得以延续,始终把“仁义理智信、德行孝悌廉”举过天空,成为立世的根本。《响郢》述及的核心要义,财富本就过往烟云,唯有家族或村庄成就了一种精神品质之时,方能永世不灭、万古不朽。
时下,社会变革,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中,不少人失去了精神生活品质的追求,陷入物化和功利化的挣扎境地,甚至忘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初始之心。相信通过阅读《响郢》,定能采撷出“教子育德”的营养,窥视出“家国天下”道义,领会出“万古不灭的只有精神,没有财富”。
萦绕作家心头十多年的响郢梦,历时三年终于脱胎而出,相信,《响郢》定会带给大家别一样的感悟。
所谓“响郢”,是旧时代乡村里绵延数代、有德行有威望的大户人家,属于乡绅阶层。他们的存在,曾对维持乡村秩序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民国以后,随着国共之争,这个阶层常常被当作“土豪劣绅”成为农村革命的首要对象,新中国以后渐渐消失。本书时代背景即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di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前后,描写村里三家“响郢”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纷争不止的故事,家长里短,各有兴衰,三家的后生里,有红军、有白军、有坚守“响郢”传统的,其命运自然都逃不脱大时代洪流的冲刷。小说娓娓而叙,对当时时代背景下的人物均有着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并有自己的思考认识,是一部颇具特色的小说。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安徽文学院二、三届签约作家。自1986年以来,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350多万字。小说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及评点,曾获第四届、第五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
话说到了民国初年,董家响郢就剩下一个名号,有说因为一场瘟疫,有说因了一场洪水,更多人的相信,朱元璋逃荒到了寿春,董家为富不仁,不仅欺辱了朱元璋,还让朱元璋当狗陪着少爷玩耍,朱元璋黄袍加身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灭了董家九族,断了董家地脉,从此董家一蹶不振。最可靠说法,太平天国时期,淮军抗击,董家好不容易积攒一些人口,因为不能安于世代受欺凌,举家投淮,最后除了战死,基本都被皇家所杀。董家人丁不旺,各种说法都有,到了董家二十四代,人称董二四的董古平,只好娶下有些富态且麻脸的老婆,谁知道麻脸老婆一直不能生养,董古平为此整天对着列祖列宗磕头,气喘吁吁到处吆喝,完了,完了。
大家都知道董家完了,孙家抿嘴而笑,正值兴盛的廖家跟着谓叹,蛮可惜的。
董古平在孙家的嘲笑和廖家怜悯的目光中,形影孤单,为了让麻脸老婆生下一子,董古平到处求神拜佛。这天他到了大别山脚下的四顶山奶奶庙前,叩下一百零八个响头的时候,发下狠心祷告,假如上天不给董家送来一子,他日便撞死在奶奶庙前。
祭拜完送子奶奶,发下毒咒后,刚刚走出殿门,谁知道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般人撞上如此邋遢的要饭花子,早就掩鼻而过,甚至呵斥几句,董古平膝下无子,一直心存善念,撞上瑟瑟发抖的要饭之人,反复道歉,终有不忍,最后从搭帘袋中取出几枚大钱,递给要饭花子,要饭花子并没有推辞不要,欣然接下。
董古平这才安心,喃喃自语,子嗣难求,也罢也罢。
没有想到那要饭之人,居然随着董古平,曲曲折折,一路尾随。
董古平满脸愁容,边走边对要饭花子说,俺乃穷苦之人,你尾随而来做啥?
要饭花子一直不说话,董古平以为遇到了哑巴,沮丧回赶,结果要饭花子走走停停,跟进了董家,找张椅子镇定坐下,张嘴便讨水喝。
麻脸媳妇不知道丈夫带来何人,赶忙端来大碗开水,边看要饭花子边递上,要饭花子端起黑釉大碗便喝,开水还烫,加之喝得急,不停发出嘘嘘呼呼的响声。等要饭花子喝完了水,才轻轻放下黑釉大碗,慢慢用破旧衣袖擦抹着满嘴污垢之后,就站起身,似要离去。
要饭花子的古怪举动,引起董古平的注意,尾随那么远而来,不可能专为讨要一碗水喝,于是拉起要饭花子的手说,莫走,想必有些缘由。
要饭花子这才抓起董古平的手,定定摸脉,而后说,可否让后堂前来,一起把脉?
董古平这才知道要饭花子非但不聋不哑,而且说话中气很足,仔细端详年纪好像也不大,苍凉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犀利,看着董古平发呆,要饭花子嘿嘿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只拿眼睛说话。
董古平感到蹊跷,丝毫不敢怠慢,急忙喊来麻脸媳妇,要饭花子换了一副神情,极为认真地望闻问切,一番折腾之后,又切董古平脉象,之后和缓说,俺家世代为医,不巧祖上吃了官司,好在俺略知皮毛,见你求子心切,特意尾随,看看可否助力?
董古平听后,激动不已,连连道谢。
要饭花子并不回谢,半天才说,依俺所写,到集市抓药,或许几副下来,能有效果。说完掏出董古平施舍的大钱,放在桌上说,俺乃要饭之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董古平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发誓说,如能让内人生养,你就是俺再生爹娘。
要饭花子说,先别忙着感激,不知效果如何呢。
董古平听要饭花子那么一说,只怕误了大事,急忙回屋拿出家里所有大钱,一起递上,要饭花子急忙站起,连连摆手说,误会,误会呀。
依着要饭花子的药方,董古平一一抓回,把陶瓷药罐架在砖瓦之上,药渣倒在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做好每一个细微之处,生怕留有丝毫不恭,惹下送子娘娘。谁知道吃了半年,麻脸老婆居然显出身怀,董古平吆喝,老天有眼,送子娘娘慈悲。这才想起找要饭花子谢恩,可惜哪里找去?最后只好跑到祖宗牌位前叩头,说老天垂悯,保俺董家不绝。
麻脸老婆一口气生下两男一女之后,似乎气血耗尽,便一命呜呼了。
董古平哭天抹泪,恨不得随着老婆而去,看到三个孩子,知道责任重大,只好擦擦眼泪,掩埋好麻脸老婆,对孩子说,你娘为你们而死,你们要永远记住。之后,由于董古平积劳成疾,加之生活困顿,得了少见的肺痨,整天咳血。严重的时候,一咳半盆,十分吓人。当时肺痨无法医治,只能在家等死。某天的一个夜晚,董古平咳出半盆血水后,才感到惊慌,急忙叫来三个孩子,老泪纵横说,爹知道时光到头了,不能带你们长大成人,只是你们给爹记住,有个要饭花子,虽不知姓氏,确是俺董家恩人。老大点头,老二点头,老三女儿家的,一直哭泣不止,董古平似有不甘,拉过老大的手郑重交待,说董家响郢得以千年不断,仰仗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不去,便永不服输。时下孙家、廖家响郢风头正盛,力当避让。老大频频点头,老二接着“哇哇”哭起,惹得三个孩子哭成一团。董古平看着三个孩子尚未成人,自然凄凉,挤出几几滴眼泪说,爹帮不了你们了。说完再次咳血,昏迷不醒,后半夜里便撒手而去。
当时就在秋天,田畈中稻谷依然飘荡着香气,扁豆茄子辣椒挣扎在最后的日子里,三个孩子受到少有的惊吓,抱住爹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如何安排后事。好在天亮实了,三个人的哭声引来了孙家雇工,喊来了人,砍下屋后木头,钉了几块板子,装殓好董古平。同为乡邻,廖家也不甘落后,摆下几桌宴席,放了鞭炮,后在董古平坟头吹起了响器,才把董古平的走,整出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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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响郢中间,一口大塘,塘中间有滩涂模样的土岛。
大塘现在看来也就两三百亩的样子,何时复修、何时清淤,都由孙家廖家说了算,民国初年,地方实行保甲联保制,五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长类似于今天的村长,孙家廖家怕麻烦,不当保长,保长都由两家指定人当,涉及响郢利益,保长自然都听响郢的。有首乡间俚语说的清,寿春有个古来塘,往东只有廖家响,往西全是孙家庄,可怜董家落一旁。俚语说的是,大塘东北方位的土地均为廖家响郢持有。整个西边都是孙家响郢的。南边过去由董家响郢占有,董家破败后,土地陆陆续续卖给廖家和孙家,到了董古平这辈萎缩的只有二亩薄田几间草房了。董古平生前说起这些就会痛不欲生,常常嘀咕,俺不服,董家也是响郢呢,让俺如何服气?
想到爹生前的惆怅,董风堂喜欢打起精神对弟弟妹妹说,爹一辈子都不服气,俺们能服气?人活一口气,俺们姊妹三个不能当孬种。哥哥那么说,弟弟妹妹自然茫然点头。
生活多半是零零碎碎之事,董风堂当家后比董古平还抠门,母鸡下了蛋,一个也舍不得煎炒,每天不是咸菜就是地里挖来腌制的野菜,最多炒些田间地头长出的白菜、韭菜还有芹菜,天天如此,弟弟妹妹就羡慕有口荤菜。尤其二弟董风梁常常闹着吃肉,董风堂只好好言相劝,说人嘴贱,吃了好的,就吃不得孬的,富肚子不如富面子。
弟弟不开心,说靠二亩薄田,驴年马月也收不回那些地。听到弟弟说实话,哥哥只能摇头说,积少成多,一粒米一粒米也能积攒出米仓呢。
弟弟噘嘴说,连条牛都没有,还仓呢?弟弟又说实话,把董风堂顶撞成大灰脸,董风堂不能容忍弟弟犟嘴,嚷嚷说,没有牛有人。于是哥哥让妹妹扶犁,他跟弟弟套上牛拢头,一直向前拉。妹妹下犁重了,哥俩怎么也拉不走,弟弟又牢骚说,看看吧,人终究不是牛。
哥哥知道没有牛不行,可是哪里有钱买牛呢?没牛就种不上庄稼,收不到粮食,就会饿死人,啥气也得靠粮食撑着。董风堂不能跟弟弟妹妹一起哭,他率先擦干了泪水,站起来喊,都给俺听着,俺不信挖不透二亩地。
赌气找出两把生锈的锹,在土里沙里不停擦拭,铁锹泛出光亮的时候,哥一把弟一把,妹妹没有锹了,用锄头,董风堂说,没牛的人家多呢,照样种出粮食。弟弟不再犟嘴,兄妹三人天不亮就起床挖地、刨地,一天下来,三个人的手起了血泡,满手都是血糊糊的,锹把锄把染上斑斑血迹。妹妹哭着喊手疼,弟弟也喊,董风堂也是血泡手,他不喊,忍住疼扬扬手说,手也贱,享了福就吃不得苦了,铁手是磨出来的。听到哥哥那么说,妹妹不喊疼了,嗷嗷喊,俺要练铁手,不喊疼。
二哥破涕为笑,看着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