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自述》共分为4个部分,分别为“自报家门”“开卷在四方”“随遇而安”“认识和没有认识到的”。文稿的编排顺应了作者的成长轨迹,他从年少在家乡高邮的童年趣事谈到自己少年时去云南读大学的经历,再由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谈到个人创作。
《汪曾祺自述》犹如一幅汪老亲自为我们磨墨作画的水墨画。徐徐展开,慢慢品读,随便从哪一页哪一句,不知不觉便读进去了,不知不觉竟已经读了好几十页、好几个故事,猛地惊觉时间过得真快。有事情忙,也放得下。再次展卷如逢故人,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泛上来……他有一支的妙笔。平平淡淡的事,简简单单的人,寻寻常常的食物,经他一描述,一点染,就那么活灵活现、有滋有味……读后很平静,但充盈,看人看事都带上了几分温度,觉得这生活、这人世毕竟还是这般美好……
竹篱茅舍,小桥流水汪曾祺的文章,是要从他晚年的看起,才有味。看什么呢?看人活着的乐趣。在一些人眼里,满是愤世嫉俗,但他不是这样的。在汪曾祺眼里,满世界都是有趣好玩的东西,乐都乐不过来,享受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愤怒?因为他“大器晚成”, 到晚境,作品才喷薄而出。在宽容、通脱的心态下,他将少年时承习的学养,壮年时经历的人生起伏、炎凉世态……都积淀下来,将过去了的都看作人生经验,才能对失去的时间说“不痛惜”。这“不痛惜”里是有大智慧的。 汪曾祺是个温情的乐观主义者,那些别人眼中的“大事”他已看淡了,于是,借泰山喻人性格,“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平和的人”。所以他又说了,“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他给自己定好了位。他比较郑重其事的“业余爱好”是:写字、画画、做菜。其实,他的爱好何止这些?他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有兴趣,民俗、民情、风物、市井人物在他最最兴味盎然,连古代女人搽脸用的粉以何物制成也去搜猎,笔下流泻出的“物事”杂极。从民间得到丰富的滋养, 身在其中如鱼得水,“民族的审美教育”,是他倚重并颇自得的。他爱花草、爱吃、爱看杂书、爱看戏、爱画、爱写,还能唱曲……什么都忍不住要摸一摸、试一试,一个性情中人,一切都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来则来,去则去,随遇而安。因此,他的文章灵动不黏滞,不是剑拔弩张,而是竹篱茅舍,小桥流水,有“雅谈清玩”的意味。他去了很多地方,不能免俗地写写各地游记,但他观察的视角和别人有些不同,于是,已经被许多人许多次提到过的地方,就有了别具趣味的看点。昆明,是他写得最多的,他几乎把昆明都写尽了。在那山清水秀的背景下,诸如西南联大各色教授、同期曲会、泡茶馆、吃小吃、花花草草……真是事无巨细,他用“好玩”的笔触一一记来,栩栩如生,集在一起看,对一个陌生人而言,等于在纸上就可了解一番此地的风俗人情和人文渊源。他对写景描物特别耐心,似有极大的嗜好,极尽铺陈,才会挪到正题上来,比如《翠湖心影》。他写花草,往往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花里有人,别有意蕴。他写吃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连游杜甫草堂都不忘提一笔“东坡肘子”,追寻建文帝的下落时,也要记一记“武定壮鸡”的鲜嫩。将他所有写吃的文章集起来,能编成一本不薄的册子。那将不是一本普通的菜谱,里面有掌故、有来历、有人物,甚至有历史……这样一个乐趣盎然的人,难怪聂华苓说“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你”。汪曾祺怀人的文章写得极有情致,沈从文、老舍、金岳霖……还有于会泳。《关于于会泳》,很“别致”的一篇文章,实事求是讲了这个“帮凶”的一些好话。他写人物,不写正史,写“野史”,笔下人物都是有情有味的。所以,汪曾祺写风雅之人、物、事才好看,让他写劳动人民,并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心向往之,那是骗自己,也是骗别人。几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散文,便不忍卒读。二十多年后,他谈“沈从文的转业”,一代人在社会政治风云中,刀俎之下为鱼肉的无奈,颇透彻。虽是说老师,但自己的心态,怕也在其中了。在我书橱里有几套全集,那是我以前热衷于求全的结果,比如《鲁迅全集》《莎士比亚全集》,当时是发愿要细细看过的,随我走过好几个地方。然而,一遍遍拭去落在上面的各地灰尘,却不曾一本本取出来阅读。后来我想,倘若不是引经据典做学问,还是买选集为好,比如这本《汪曾祺自述》,这里面的汪曾祺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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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
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自报家门
自报家门 ………………………………………………………002
我的家乡 ………………………………………………………014
我的家 …………………………………………………………021
我的祖父母 ……………………………………………………032
我的父亲 ………………………………………………………040
多年父子成兄弟 ………………………………………………048
我的母亲 ………………………………………………………052
大莲姐姐 ………………………………………………………057
花园 ……………………………………………………………060
腊梅花 …………………………………………………………070
旧病杂忆 ………………………………………………………073
开卷在四方
师恩母爱 ………………………………………………………082
我的小学 ………………………………………………………087
我的初中 ………………………………………………………097
金陵王气 ………………………………………………………105
七载云烟 ………………………………………………………108
西南联大中文系 ………………………………………………120
翠湖心影 ………………………………………………………125
新校舍 …………………………………………………………131
泡茶馆 …………………………………………………………139
跑警报 …………………………………………………………148
晚翠园曲会 ……………………………………………………156
观音寺 …………………………………………………………165
白马庙 …………………………………………………………170
随遇而安
“无事此静坐” ………………………………………………174
午门忆旧 ………………………………………………………177
沽源 ……………………………………………………………181
沙岭子 …………………………………………………………185
随遇而安 ………………………………………………………192
我的“解放” …………………………………………………202
觅我游踪五十年 ………………………………………………212
七十书怀 ………………………………………………………219
祈难老 …………………………………………………………225
认识和没有认识到的
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 ………………………………………230
关于“样版戏” ………………………………………………237
《晚翠文谈》自序 ……………………………………………241
关于《受戒》 …………………………………………………245
《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 ………………………………250
我的创作生涯 …………………………………………………257
谈谈风俗画 ……………………………………………………266
《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自序 …………………………………274
两栖杂述 ………………………………………………………276
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284
《晚饭花集》自序 ……………………………………………286
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到的自己 ………………………………291
谈读杂书 ………………………………………………………301
竹篱茅舍,小桥流水 — 代编后记 / 汪凌 ……………………3
我的父亲(节选)
我父亲为人很随和,没架子。他时常周济穷人,参与一些有关公益的事情,因此在地方上人缘很好。民国 20 年发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见他蹚着齐胸的水出去,手里横执了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罗褂。他出去,主要是办赈济。我在小说《钓鱼的医生》里写王淡人有一次乘了船,在腰里系了铁链,让几个水性很好的船工也在腰里系了铁链,一头挂在王淡人的腰里,冒着生命危险,渡过激流,到一个被大水围困的孤村去为人治病,这写的实际是我父亲的事。不过他不是去为人治病,而是去送“华洋义赈会”发来的面饼(一种很厚的面饼,山东人叫“锅盔”)。这件事写进了地方上人送给我祖父的六十寿序里,我记得很清楚。
父亲后来以为人医眼为职业。眼科是汪家祖传。我的祖父、大伯父都会看眼科。我不知道父亲懂眼科医道。我十九岁离开家乡,离乡之前,我没见过他给人看眼睛。去年回乡,我的妹婿给我看了一册父亲手抄的眼科医书,字很工整,是他年轻时抄的。那么,他是在眼科上下过功夫的。听说他的医术还挺不错。有一邻居的孩子得了眼疾,双眼肿得像桃子,眼球红得像大红缎子。父亲看过,说不要紧。他叫孩子的父亲到阴城(一片乱葬坟场,很大,很野,据说韩世忠在这里打过仗)去捉两个大田螺来。父亲在田螺里倒进两管鹅翎眼药。两撮冰片,把田螺扣在孩子的眼睛上,过了一会儿田螺壳裂了。据那个孩子说,他睁开眼,看见天是绿的。孩子的眼好了。一生没有再犯过眼病。田螺治眼,我在任何医书上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孩子”现在还在,已经五十几岁了。是个理发师傅。去年我回家乡,从他的理发店门前经过,那天他又把我父亲给他治眼的经过,向我的妹婿详细地叙述了一次。这位理发师傅希望我给他的理发店写一块招牌。当时我很忙,没有来得及给他写。我会给他写的,一两天就写了托人带去。
我父亲配制过一次眼药。这个配方现在还在,但是没有人配得起,要几十种贵重的药,包括冰片、麝香、熊胆、珍珠……珍珠要是人戴过的。父亲把祖母帽子上的几颗大珠子要了去。听我的第二个继母说,他制药极其虔诚,三天前就洗了澡(“斋戒沐浴”),一个人住在花园里,把三道门都关了,谁也不让去。
父亲很喜欢我。我母亲死后,他带着我睡。他说我半夜醒来就笑。那时我三岁(实年)。我到江阴去投考南菁中学,是他带着我去的。住在一个市庄的栈房里,臭虫很多,他就点了一支蜡烛,见有臭虫,就用蜡烛油滴在它身上。第二天我醒来,看见席子上好多好多蜡烛油点子。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父亲一夜未睡。我在昆明时,他还在信封里用玻璃纸包了一小包“虾松”寄给我过。我父亲很会做菜,而且能别出心裁。我的祖父春天忽然想吃螃蟹。这时候哪里去找螃蟹?父亲就用瓜鱼(即水仙鱼),给他伪造了一盘螃蟹,据说吃起来跟真螃蟹一样。“虾松”是河虾剁成米粒大小,掺以小酱瓜丁,入温油炸透。我也吃过别人做的“虾松”,都比不上我父亲的手艺。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我梦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场,不知道怎么会掺和进来了。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原载一九九二年第八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