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几乎买下劳伦斯·布洛克全部作品的中文版权,偏偏没买《小城》,让上海译文捡了个便宜。就像哪一天华纳兄弟公司心血来潮收购华谊兄弟公司,软硬资产统统打包,却把冯小刚漏在外面。
《小城》是布洛克最好的小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布洛克自己说的。《小城》是布洛克最好看的小说——这是我说的,我已经向至少十位朋友推荐此书,人人说好,没有退货,让我本月荐书的公信力大增。
布洛克是最好的侦探小说家,但他绝不是类型作家,他的罪案和破案从来都不花哨。我更愿意把他看成一个都市作家,一个纽约作家。布洛克小说最好的味道来自纽约,来自纽约人,来自纽约人的故事。《小城》前一百页,已经有五位人物登场:潘科,纽约的清洁工,同性恋,黎明即起,打扫妓院、酒吧以及身份模糊的纽约女郎的寓所;苏珊·波玛伦斯,画廊的女老板,情欲澎湃;莫瑞·温特斯,六十七岁的刑案律师,老练、老到的色鬼;克雷顿,出场潦倒,马上更加倒霉,最后逆转走红的小说家,布洛克略带嘲弄的自画像;巴克伦,下届纽约市市长候选人的热门人选,主流生活方式代言人,健康、阳光,其实已深陷中年危机。当然,另外还有那位被“九一一”摧毁全部生活的罪犯。
如果布洛克先发表《小城》的前一百页,然后征询读者的意见:往下走,你们最想看哪几位的故事?我肯定会点潘科。你想想,一个底层的同性恋,工作场所、工作性质又是那么古怪,他自己、他身边串联着多少好玩的故事?可惜,一百页后,潘科退场了。
我还会点温特斯。这个老色鬼一点都不脸谱化。全世界的色鬼,从卡萨诺瓦开始,无论老幼,表面风光后都有自己的辛苦。温特斯,年近花甲,身材富态,领带上还有食物的污渍,但风月场上依然光芒四射,“害你阴部发潮”。然而,私底下,他却在和前列腺癌搏斗。为了让自己火力不失,他除了喝一点中药,放弃一切治疗。这是色鬼的代价和坚忍。他的故事一定有趣。不过在后四百页,布洛克也让他出局。
苏珊‘波玛伦斯是我和布洛克唯一的共同选择。这个纽约女人,生活中只有两项内容:性和艺术。《小城》所以好看,全在布洛克准确、专业地写下她每一个性爱故事。布洛克笔下的苏珊故事,不脏,不低级趣味。用克雷顿的话来说,她是一位性艺术家。她把自己的每一项性爱做成艺术作品。以建筑为喻,她和克洛伊的性,就像刘海粟艺术馆;她和巴克伦的性,就像鸟巢;她和克雷顿的性,就像悉尼歌剧院;她和库克、麦克肯的性,最不济也像双球的东方明珠。
我猜,中国的读者会很喜欢苏珊的故事。不过美国有些“布帆”却不以为然。他们说,布洛克早就写好了《小城》,一直藏到他妈妈去世才敢发表。这些美国人不太了解布洛克。其实他出道之初就是情色作家,多年以后才改写侦探。北京小学生说的“很黄很暴力”,以顺序而言,很符合布洛克的创作生涯。
读布洛克的小说,还有一个乐趣就是走上两步便会撞到几句刻薄的俏皮话。《小城》里依然满目繁花。小说家克雷顿和两位警察聊起他在一个写作班上课,警察说:“也许这是一个认识女人的好地方。”克雷顿承认,班上有很多文学女性,他又是公认的权威,按照道理说,他可以予取予求,重点是:“塞缪尔·约翰逊在读完另一个作者的作品后说,‘你的作品既原创又出色,但是,原创的部分不出色,出色的部分不原创。’在课堂里的女生,有正点的,有可以上的,但问题是:可以上的不正点,而正点的又不能上。”我太喜欢这个句型了,马上偷来练习造句。比如说,餐馆里的菜色既好吃又便宜,但是,好吃的菜不便宜,便宜的菜不好吃;夜店里的女孩既漂亮又随便,但是,漂亮的女孩不随便,随便的女孩不漂亮;我们的官吏既清廉又能干,但是,清廉的官吏不能干,能干的官吏不清廉……
顺便说一句,《小城》的译文,我以为是布洛克小说最好的中文翻译。好到以后只要是刘丽真小姐的译作,我一定追着买,不管她翻的是不是布洛克。
《劳伦斯·布洛克作品系列:小城》:
“一般的工作,我差不多都做过。我最想继续做下去的工作,是帮一个年轻的摄影师当助理,他人真的很好,但病得太重了,没法工作。然后我到继续教育学校上了几门课,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找到了我人生的目标。没过多久,我就拿到房屋中介执照,进了这一行。这个地方是我第四宗的承租中介。我不知道带多少人去那种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房屋,也做了不少转租的业务,但是,直接承租的,这还真是第四个案子。我第一眼见到它,发现这是一栋褐石公寓,然后又知道它是受到租金稳定政策的保护,租金绝对不会调涨,我知道,我不可能把它让给跟我不相干的顾客。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让那对很甜的小夫妻觉得,这个产品对他们来讲完全不合适;接下来就是替自己填申请表,赶紧租下来。我因此被开除了,因为我犯了这行的大忌,但管他妈的呢,我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公寓。你猜我花了多少时间就找到新工作?五分钟。”
那天聚会之后,他们俩找了间星巴克喝咖啡继续聊。幸好有这一段,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有认识的机会,因为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去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了。她跟他说,硬要她去那种地方,实在是太无趣了。他可以理解这点,但也不免怀疑:其实她是要避开任何会让她直面她自己与酒精的关系的活动,他觉得在饮酒方面,她自己肯定是有点问题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还控制得住——一般人和清醒的酒鬼在一起时都能控制住的——旦有一次,她略微跨过警戒线,他就发现了她眼神细微的变化与五官些许的扭曲。
别弄错了,他的工作是帮她清理公寓,不是对她作道德评价。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在嗜酒者互诫协会中遇见她:可能,她已经戒酒成功了,也许还困在酒精之中。管他的呢,反正她现在的情况不错,至少,她觉得这样还成。
然而,到底她的未来会怎样,从她的起居室的状态可猜不出。今天早晨肯定不行。
这不就是他涉入的起点吗?他帮她打扫公寓、洗杯子、清理烟灰缸,把她的脏衣服放进浴室的洗衣篮、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归放原位。但他就是找不到那只土耳其玉兔——难道她把它带到床上去了吗?那玩意儿是石头雕成的,抱着睡也不会太舒服吧——他把新鲜的谷粉放进小碟子里,野牛跟熊,一边一个放好。他把垃圾打包,提溜到楼下,放进后院的一个垃圾筒中。接着清理浴室,刷洗洗脸盆、马桶,还有那个旧浴缸。不知怎的,这活计总会带给他说不出的满足感。他第一次帮人洗马桶的时候,差点没有吐出来;但人总是会习惯的,这些日子,洗马桶让他很有成就感。这还真是奇怪。这是大家都会有的毛病,还是同性恋特有的怪癖?
终于清理完客厅、厨房、浴室跟她用作工作室的小房间了。他拿出吸尘器,感觉有些迟疑。他走向卧房,把耳朵贴上去,转了转门把,房门开了。
里面很暗,但厚重的窗帘缝里,还是透进一些光线,让他勉强可以辨识出房间另外一边的那张床上她的身形。他叫她的名字——“玛丽琳?”——声音控制得宜,如果她半睡半醒的话,一定会注意到他的呼唤;如果她睡得很熟,也不会把她吵醒。显然她睡得很熟,一点动静也没有。
该不该开吸尘器呢?如果不开的话,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卧室原封不动,整间公寓也没有吸尘。噪音可能会把她吵醒,但也许她也该起床了,也许她跟人约好了也说不定。既然她能把内衣丢得全客厅都是,把野火鸡的酒瓶打开,任凭酒香散到空气中,那么,忘了设定闹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说不定现在有个华尔街新贵,正在豪华大厅踱步,脚踝都快走断了,等着玛丽琳带他去参观梦想中的豪宅。
他铁了心,把那部旧胡佛吸尘器的插头插上,启动开关。如果她还是呼呼大睡,很好,表示她需要睡眠;如果,她因此而醒来,更好。
他还记得她发现他靠什么过日子的时候,有多兴奋。“这是一份恢复性的工作。”他解释说,“有意愿的话,其实可以当成终生的事业。我只要把我的工作逐步发展成一家服务社,开一家清洁公司就行了。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未免复杂了一点。我希望我的日子简单些。我赚的钱还过得去,房租低,拿现金,工作结束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参加下午的康复聚会。”
“但是,到妓院去打扫……”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那么回事?你帮某个人打扫,他觉得你做得不错,就把你介绍给另外一个人。”
“所以,刚巧有一个妓院老板到酒吧喝酒——”
“差不多,倒过来就对了。”
“那些人是什么样子?那些女孩?”
“说她们是女人可能比较合适一点。说真的,我没见过什么人。有一次,我到那里去安排点事情,顺便拿钥匙,倒瞥见过一两个女人。没什么特别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女人就是女人哕。”
“她们都穿什么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