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2014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集中展示了2013—2014年度《散文海外版》选发的散文佳作。写作者那洞幽入微的观察力、超凡脱俗的性情和细腻激扬的情志,或优雅,或激越,或犀利睿智,或婉转优美的笔墨,在慰藉读者精神劳顿的同时,又安抚了思想的浮躁气象,正是温暖心灵的美好文字。
离我太远了,皮兰
冯骥才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从来没听人说过,去了之后却永难忘怀,这个地方就是皮兰。
对我来说,它实在太远;我在“远东”,它藏在地球西边亚得里亚海最上端那个海湾,好像掖在欧洲的胳肢窝里。如果驱车从维也纳向南穿过山重水复的阿尔卑斯山,越过边境,路经斯洛文尼亚那个出名的小巧的首都卢布尔雅那,往西不停地开下去,再沿着亚得里亚海的海边弯弯曲曲前行,然后不知不觉驶入一条狭长的伸入大海的极小的岬角;皮兰就在这天涯海角似的地方。
这个只有四千多人的小小的中世纪的古城,密集着层层叠叠两三层的小楼,全是雪白的墙和砖红色的尖顶。如果艳阳高照,白墙更白:一场雨后,红顶瓦变为深红——再给湛蓝、深郁和辽阔的大海一衬,色彩分外独特又鲜艳。这时,偶尔飞来几只极黑的乌鸦,醒目地落在屋顶或烟囱上。如此的景象,叫谁看了不醉?皮兰就像大地鲜亮的舌尖,伸进大海,舔弄着无穷而清凉的碧涛。
走进皮兰,不像进什么名城,心理上会有意无意做点准备。在皮兰海边散着步,边走边看海上的美景,不经意就走到它城中心的广场上。
我试了一下,从海边到广场只需要二百步。广场是圆形的,广场周围的建筑排成U形,开口处对着大海。海鸥与海风可以更轻易地来到广场上。这就使我看到它源自一个原始码头而一直开放着的历史。
欧洲的广场无论大小,四周的建筑都是城市的门面。皮兰的门面可没有花团锦簇般的大厦,一律是墙面斑驳甚至是破损的老楼,然而它们简朴、素雅、沉静,像中世纪的农夫农妇、工匠市民平和地站在那里;铺满广场的石板石钉早已磨得光亮,像铁的;一些长长的石条凳围着广场放了一圈,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上边消闲,一看便知是本城的百姓;两个女孩坐在那里逗狗,一个女孩的长发金得发亮:一位老妇人抱着婴儿晒太阳,旁边坐着个老头,舒舒服服打着瞌睡:一群男子在下棋,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漂亮的海员制服,帽檐却斜着。广场上小孩子们在踢球。年轻的父亲在教他的孩子学步,孩子张着胳膊摇摇晃晃走在前边,父亲笑呵呵跟在后边,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和孩子走的姿态一样了。
皮兰湾很静,适合扬帆出海,这里有桅樯如林的小码头:皮兰的海水比矿泉水还干净,海边的岩石上常常会躺着一个泳装女子沐日,粗粝的石块和光嫩的皮肤强烈地对比着:海鸥们常常在急转弯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背包的旅行者站在广场中心向四边贪婪地拍照。
皮兰的地标是在城中鹤立鸡群般高高耸起的尖顶的钟楼,它叫人想到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的钟楼,只是更简约更古朴一些。皮兰历史上曾属威尼斯王国管辖。有人称它是“袖珍的威尼斯”。但它在同海的关系上与威尼斯不同:它像是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向大海眺望:威尼斯已经光着两只脚站在海里了。
可是,它被威尼斯统治太久了,广场立着一块石头旗桩,上边刻着的年号是1466,它是威尼斯王国时代的遗物吧。在威尼斯统治的漫长的五百年里,它骨子里已浸入太多意大利人的气息与气质。尤其是对历史的态度。街头巷尾处处可以看到历史的见证。一棵与一根石柱死死缠成一体的古藤,东一块西一块有刻痕的建筑残石,多半已经锈烂在土里的铁锚……没人去动它们。让它们以历史的原状存在。城中还有些中世纪的残垣断壁,更是地面上的文物。用不着标明“文保单位”,也被人们当作“沉默的老者”备受尊崇地活在人间。
比如一座中世纪的修道院,早已荒芜,仅存中庭,只有一些残损的雕像或兽头放在廊子上,其他空空如也;人们把庭院打扫干净,却任由野草丛生,播放一些古典音乐——用音乐唤起的想象与情感装满它。这不是意大利人擅长做的事吗?没有人去拙劣地添油加醋,或者去涂脂抹粉“打造”它。历史是不需要加工的。
无形的音乐是一种灵魂。古典音乐是历史的灵魂,皮兰人用它来轻轻唤醒历史。
它原本就是一块音乐的土地。早在17世纪这里诞生了作曲家和小提琴家塔替尼(1692—1770)。塔替尼那部堪称小提琴“绝品”的《魔鬼的颤音》,其指法与弓法难度之高至今无人超越;作品诡异、超凡、变幻莫测与难以捉摸。塔替尼说他这部音乐来自一次梦中魔鬼的指点,他只不过梦醒之后,把依稀记得的音乐记了下来。这并不一定是故弄玄虚,至少他本人再没有写过与此类似的作品。
皮兰人在塔替尼去世二百年时,仍然怀念他,以他为荣,便制作一尊雕像放在广场的中心。雕塑家的想法很有创意,特意将雕像做得和真人一般大小,看上去好像他们的塔替尼又回来了——拿着小提琴跳在台子上正往前走。在宽阔的广场上,雕塑显得小,但他占满了皮兰人的心。从此皮兰人称这广场为塔替尼广场。
真正的雕像都是为了一种精神,不是城市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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