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周允生长在简朴的工人家庭,母亲精明好强,父亲温和懦弱。从童年起,她就被视作母亲改变命运的“稻草”,一直乖巧懂事地成为着父母眼中有出息的孩子——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甚至为了省一笔住校费用,假装自己对鸡蛋过敏。直到遇见特立独行的男孩魏叔昂,她渐渐意识到内心暗藏的那个真正的自我。从十几岁到三十岁,她一次次试图跨过成长的深河,成为想成为的自己,坚持一份不被理解的爱情,但复杂的家庭关系,始终是她的阻碍。终于,周允做出了可能会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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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成长如此漫长,需要不断勇敢与决绝。关于一个女孩在原生家庭的影响和自我理想之间的摇摆与挣扎,关于一个家庭在城市变迁中的困窘与体面。浸润着“责任”的皮鞭,以爱之名挥舞在她的肩上。
凡俗的人世,难解的关怀
韩松落
曾经和朋友讨论过,在这个年代,该怎么写爱情小说,拍爱情电影?因为,爱情故事,本质上是克服障碍的故事,有障碍,有希望和绝望的交替,爱情故事才有了戏剧性,才能撑起一部小说和电影需要的时间空间。
克服障碍,就要从制造障碍开始,但现在,很多障碍似乎都不存在了,或者,不那么合理了。很久不打仗了,战争背景的爱情故事没法写了;很多病都能治好或者延缓进度了,绝症造成的生离死别没法写了;家族仇恨、种族、门第虽没消失,若作为爱情片的普遍障碍,已经欠缺一点说服力,交通和通信又过度发达,要想和一个人失散失联,难度越来越大。总之,外在的障碍,已经很难给爱情故事提供情节动力了。
但是,爱情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或者说,人活着,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
钱佳楠的小说,写的是障碍重重的生活,障碍重重的生活里,那些伸展不自如的欲望,畏畏缩缩的爱情,充满叹息的恩情,不够畅快的成功,不够彻底的失败,不够决绝的离别,不够坚定的未来。
人们是在生活,但却自觉自愿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的愿望,克制着自己的豁达,甘愿投身到恶毒的人言、辛酸的人际斗争中去,评判别人也接受评判,伤害别人也被伤害,在重重的障碍里,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身处何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吧,更热情,更有利于人性的丰沛,他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知道,他们自划边界,自设藩篱,兢兢业业地活着,氧化着,剥蚀着,直到一切烟消云散。像古老的房子里,那些前人留下来的塑像,慈眉善目地笑着,几百年如一日地守着,但颜色已经掉了,表皮也破损了,渐渐看到里面的泥胚子和草芯子。
人们也有爱情,但却自觉自愿地克扣着自己,克扣自己的自信,克扣自己的释放,克扣自己的快感。就那么搁延着,隐藏着,随波逐流着,自我贬损着,隔三岔五去看一眼,看它落魄到什么地步了,直到这爱情最终落得和自己的贬损相配了,自己也就释怀了:啊,原来它果然是这样的,原来它当真这样经不起。
钱佳楠用她的故事给出了解释。或许,因为我们(或者小说里的他们),生活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分,过去贫穷、黯败、斤斤计较,现在富裕、敞亮、恣意挥霍,过去的家庭,人们被生存所困,抢着活,夺着生,把互相压迫当作取暖,把互相伤害当作增加自己存在感的武器,不知道相处也有艺术,人和人之间有另外一种关系模式。他们都是被慢火灼伤的人。
骤然来到了新时代,他们发现,过去生活造就的自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能顺利地表达欲望,却必须要融人这光滑完美的世界,去表达欲望,舒展欲望,表达得仓皇失措,舒展得狰狞而扭曲。
以前不知道,伤痕还不成为伤痕,现在知道了,伤痕就成了伤痕。就像古代鬼故事里的人,成了鬼,不被人点破,还能凭着一口热望活着,一旦被人点破了,瞬间就化成灰烬。
他们也寄希望于别人,希望别人是新人,是没有伤痕的人,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爱有信心,甚至在女主角的画作里,她也给自己爱的人身前画上一个太阳,最后却不得不发现,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也没有信心,但“也只好算了”。
这也不是单单这个时代独有的故事,时代总是骤然断裂,骤然碰撞,旧人挣扎着变成新人,适应着新的装束,新的图景,新人又要面临时代变旧,自己被撇到时代边缘。于是有了挽歌,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钱佳楠的故事。
有了凡俗的人世里,一点点难解的关怀。
作者:钱佳楠
钱佳楠,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曾获第34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别评审奖,出版有短篇集《人只会老,不会死》,译有《粉红色旅馆》。《不吃鸡蛋的人》是其个人首部长篇小说,为2015年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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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鸡蛋的人(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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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鸡蛋的人
1.
在被周允称作“家”的地方,她是无法安心入睡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丛林里的夜行动物那样苏醒过来,地板在膨胀,咕噜咕噜,家什里有蠢蠢欲动的生灵,周允听见橱柜的门被它们细长的指抓推搡着,也听见它们的磨牙声和私语声,还有窗外的风,夜间的风尤其凶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摇晃得咯吱作响,几欲碎裂。
这个家是周允父亲这边的亲戚世代居住的,该说没有什么脏东西,她的父亲自小在这个家长大,死过人,他的奶奶,也就是周允的曾祖母死在这间屋子里,虽是得癌症,但也算寿终,享年八十七,咽气的时候子孙绕膝,而且都哭得很卖力,应该也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当然,关于周允曾奶奶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事她父亲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母亲,要到她长大成人在那些无话可说的家族饭局里她母亲才第一次听闻,而且彼时她们已经买了中山北路共和新路的新居正在装修,所以她母亲也没有太过在乎。在爷爷把这间居室转给周允的父亲做婚房之前,这间屋子住过她父亲家所有的亲戚,包括曾奶奶,爷爷,奶奶,伯父,大姑姑,父亲和小姑姑,很难想象,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一室户,能装下这么多人,据说爷爷在房间的中央拉了条布帘子,前面睡男人,后面睡女人,现在听起来十足是贫民窟的格局,但在当时,上海人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的滑稽戏还时常拿这一类往事开涮,说翻身的时候比较辛苦,头一个人翻身必须打一声招呼,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道翻,就像热锅子上的煎饺那样,周允的爸妈听了总会忍不住笑,他们说,真的,就是这样。
这些当年的孩子后来都托了媒人,娶亲的娶亲,嫁人的嫁人,顺利地产下后代,日子不算和睦但也都没有十足的勇气离婚,温水煮青蛙,就跟周允家一样。
很偶尔的,周允还会梦见一个被火烧的女人,坐在她家门口的走廊上,她的脸被团团的大火笼住,静静地坐着,火也不知是谁放的,她就那样坐着,宛若已丧失所有的痛感和知觉,周允看到她,也全无想要拯救她的善心,而只是好奇她究竟长什么样。周允走近她,炽热的感觉愈发强烈,空气因为烟雾的缭绕而显得氤氲,她的脸就像一张被风鼓起的画像,浮动着,一会儿是下巴变得异常的大,一会儿是眼睛显得异常的小而深凹,就像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人物,扭曲的,怪异的,有些滑稽,当然,那个时候的周允还没有见过蒙克的画作,也没有感到特别恐惧,她不知道她是谁,但又觉得依稀熟悉,她走近她,想一睹她的面容,不料大火中蓦地伸出一截手来,没有肉的手,像兀鹫的利爪那样的手,抓向周允——周允醒了,刹那间从炽热跌入凛冽。
周允记得有一次惊醒后看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那个被火烧的女人。周允侧躺在沙发床上,浑身的肌肉和寒毛都绷紧了,看着她,而她和周允保持着大约一米不到的距离,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她的脸,一如在梦中,她也看着周允,但不靠近,不说话,她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晨光如潮水般逐渐浸没周允眼前的地板、衣橱……周允才发现,在她面前的幻象不过是挂在衣橱门把手上的一条红领巾。
那一年周允还在念初三,她每天起床都会看到枕头上留有一大把头发,乌黑的头发,这种病症有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叫“鬼剃头”,令她想起这个被火烧的女人,梦里,她有一头秀美的黑发,可以拍洗发水广告的那种头发,好像永远也烧不烂,而现实中,大人都告诉周允,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这句话唯独周允的母亲不说,她说好的高中等于半只脚踏进名牌大学,但为了遏制这种脱发的趋势,周末她会手捏两片生姜摩搓周允的头皮,周允很讨厌生姜的味道,总让她想起水产摊贩捞补鱼虾的手,泛着辛辣的腥气,这气味刺激着她的鼻粘膜,也刺激着她的眼角膜,她母亲却说她听周允的姨妈讲的,这个土方子有效,让周允别乱动,她就只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再放上两把葱就可以塞进砂锅里小火慢炖,想必味道不错。但周允当然没敢这么说,她一直容忍着她的母亲,带有对于后者的同情和爱护。
与此同时,她的“老朋友”也有半年没来到访,母亲试过每天早晨逼她吃两颗枣子两颗桂圆,可迟迟不见起效。
最后鬼对给她剃头这件事终于失去了兴趣,在周允同意保送进明德以后,她的头发得以春风吹又生。保送明德这件事伤透了她母亲的心,那天她母亲穿着厂里的湛蓝色工作服大老远从纺织厂赶到周允的学校,把她接出来,很少有地请她去新亚大包吃点心。她母亲把菜单推给她,让她随便点,别客气,可周允不敢,知道母亲向来是节省的人,她母亲就帮她点,叫来服务员,一客小笼,两个叉烧包,还有一碗皮蛋瘦肉粥,都是周允顶爱吃的。周允知道她的意思,她想用这些食物打消周允的念头,要周允仍旧去考四校,周允只说明德也挺好,是市重点,她没有反驳,用筷子轻扣盛小笼的竹篮,叫周允吃。吃完这些,周允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她就攥着周允的手领周允去找班主任李老师,请她给她一些鼓励,劝她仍旧参加中考。没想到李老师并没有站在周允母亲这边,她指了指周允的头发,说保送对周允而言是件好事情,可以好好养身体,周允母亲听了,也特意再打量了一下周允的头发,周允知道那时候她的头发看起来的样子,她每天早上有照镜子,黑是黑的,可是很容易看到鸭黄色的头皮,就像稀疏的丛林裸露出贫瘠的土地,她母亲放弃了,她说,那就算了,明德就明德吧。
有一件事周允的母亲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个李老师的儿子也在念明德,她的儿子成绩一般,是出钱扩招进去的,可她当着外人决口不说明德的坏话,因为在她眼中,她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既然她儿子念了明德,那么明德也是天底下最优秀的高中。
周允记得做这个噩梦的当晚,她迟迟难以入眠,她听见大床上母亲和父亲在窃窃私语,在这个家,暗夜的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好多倍。她母亲对她父亲说,你讲讲看她呀,放着四校不考,偏要去明德,明德是民办的,多贵啊?这点点钞票是准备给她读大学的呀!
周允父亲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让她自己贷款。
周允听完这些就把自己蒙进被窝里,生怕自己过于急促的鼻息会引起父母不必要的揣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厌恶她爸爸说话的口吻,他第一次下岗的时候,她母亲逼他出去找活干,他们天天吵,把饭碗敲得震天响,她爸吵到末了总会说,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每天到他爸妈那边去吃,又不会饿死。
周允母亲就被他这句话气着,说他这种男人怎么这副德性。她爸不懂她妈在气什么,他埋怨说女人只会一门心思要钱。
她爸,他一辈子都不明白,她们只不过指望他能说一句:大不了他去挣钱。可惜他胆子太小,连说都不敢说,怕说出来要担责。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来就觉得不对,下体温热而湿润,暌违许久的腹部胀痛感又回来了,她既感到欣喜又觉得噜苏,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称呼这是“老朋友”,她捂着肚子起身,床单上已是一摊殷红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