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著名学者、书人、张爱玲研究专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数据与研究中心主任。长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
蔡翔,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曾任《上海文学》杂志社执行副主编,现为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
烟卷
◎朱湘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攒聚了。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带着多么大的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攒聚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地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攒聚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成人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从中都能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肉欲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地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地去求侠客的记载不断地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攒聚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里的一张剪出来,插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价值极高、深入民心、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唯一能将男性充分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出产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地是改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成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地看见了。
当时我所攒聚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是功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地在绘画中实体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除去了。
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第一次抽烟卷,是在二十六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时常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腔内部的软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霉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失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毒的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生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不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他是有毒的,那么,茶叶也是有毒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烟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去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生也拿来治病。一种物件我们不能说是有毒或无毒,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在使用的时候。
抽烟卷正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cut”与“Straight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咀的与不带纸咀的,“大炮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我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若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享受上的立场。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来,那么,我之不知烟味而做了一个吸烟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宽自解了。我只知道,优好的烟卷浓而不辣,恶劣的烟卷辣而不浓;至于普通的烟卷,则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时没得抽或是抽得太多支的时候。
橡皮头自然是方便的,不过我个人总嫌它是一种滑头,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种切肤的亲密的快感;那时有时要被那烟卷上的稻纸带下了一块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来,我终究觉得那偶尔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终究觉得“非橡皮头”还是比橡皮头好。
烟嘴这个问题,好像个人的生活这个问题、中国的出路这个问题一样,我也曾经慎重地考虑过。烟嘴与橡皮头,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过烟嘴在用了几天以后,气管中便会发生一种交通不便的现象,在这种关头上,烟油与烟气便并立于交战的地位,终于烟油越裹越多,烟气越来越少,烟嘴便失去烟嘴的功效了。原来是图清洁的,如今反而不洁了;吸烟原来是要吸入烟气到口中、喉内的,如今是双唇与双颊用了许多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烟气,一任那火神将烟卷无补于实际地燃烧成了白灰,黑灰。肃清烟嘴中的积滞,那是一种不讨欢喜的工作;虽说吸烟是为了有的是闲工夫,却很少有人愿意将他的闲工夫用在扫清烟嘴中的烟油这种工作之上。我宁可去直接地吸一支畅快的烟,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满足,即使熏黄了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有时候,道学气一发作,我也曾经发过狠去戒烟,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总免不了要发痒,吐痰……我又发一个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饭以后,这时候是一饱解百忧,对于百事都是怀抱着一种一任其所之、于我并无妨害的态度,于是便记起来自已发狠来戒烟的这桩事情,于是便拍着肚皮地自笑起来,戒烟不戒烟,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肚子饱了,不必去考虑罢……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这或者便是道学气的好久,消极的。
还有时候,当然是手头十分窘急的时候,“省俭”这个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烟,他又说,这一层就算办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数。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装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数;这样实行了几天,或是一天,又发生了一种阻折,大半是作诗,使得我背叛了神旨,在晚间的空罐内五支五支地再加进去烟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宁可享受在一次之内疯狂地去吞烟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责,决不肯,决不能机械地将它分配开来,长久地去享用!
烟卷,我说过了,我是与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与烟卷有边带关系的项目,有些我是觉得津津有味,时常来取出它们于“回忆”的池水,拿来仔细品尝的。这或许是幼时好搜罗画片的那种童性的遗留。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来是没有什么滋味,它们的滋味全在附带的枝节之上。
烟罐的装潢,据我个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种以一个蜚声于英国古代的伶人作牌号的烟卷,烟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个英国古代的文人赞美烟草的话,最博得我的欢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递与了我们,拿着它的时候,我们在花的美丽上又增加了美丽的联想。
广告,烟卷业在这上面所耗去的金钱真正不少。实际说来,将这笔巨大的广告费转用在烟卷的实质的增丰之上,岂不使得购买烟卷的人更受实惠么?像一些反对一切广告的人那样,我从前对于烟卷的广告,也曾经这样想过。如今知道了,不然。人类的感觉,思想是最囿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从天地开辟以来,自从创世以来,苹果尽管由树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顿,他才悟出来此中的道理;没有一根拦头的棒,实体的或是抽象的,来系上他的肉体,人是不会在感觉、思想之上有什么反应的。没有鲜明刺目的广告,人们便引不起对于一种货品的注意。广告并不仅仅只限于货品之上,求爱者的修饰、衣着便是求爱者的广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广告,甚至于每个人的言语、行为,它们也便是每个人的广告。广告既然是一种基于人性的需要,那么,充分地去发展它,即使消费大量的金钱,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费的。
广告还有一种功用,增加愉快的联想。“幸中”这种烟卷在广告方面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杂志上,它的广告总是一帧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这最要保养咽喉的人的一封证明这种烟并不伤害咽喉的信件,页底印着,最重要的一层,这名伶、名歌者的亲笔签名。或许这个签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钱买来的(这种烟也无异于他种的烟,受恳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责备)。购买这种烟卷的人呢,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这种烟卷的售价并没有因了这一场的广告而增高——进一步说,宗教,爱国,如其益处撇开了不提,我们也未尝不能说它们是愚弄。这一场的广告,当然增加了这种烟卷的销路,同时,也给予了购买者以一种愉快的联想;本来是一种平凡的烟卷,而购吸者却能泛起来一种幻想,那位名伶、名歌者也同时在吸用着它。又有一种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酷似《它的女子》ClaraBow的半身女像,撮拢了她血红的双唇,唇显得很厚,口显得很圆,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着她的眼睑,一双瞳子向下望着;这幅富于暗示与联想的广告,我们简直可以说是不亚于魏尔伦(Ver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诗了。
抽烟卷也可以说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为由十岁起,我便看惯了它的一种变相的广告,画片。
何容先生的戒烟
何容先生的戒烟
◎老舍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大前门”与“使馆牌”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甚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定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妇抛难”地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支香烟,还活着干吗呢?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摇动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整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支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支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的,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支!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地,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烧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往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了斗烟,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烟卷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两年来,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