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英国著名小说家、诗人,英国新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作家之一。1850年出生于苏格兰的爱丁堡,从小爱好文学,富于幻想。成年后,放弃了律师职业,专门从事写作。史蒂文森很早就染上结核病,一生与海绝缘,可是他却创作了许多与海盗和冒险有关的小说,此外另有多部游记。其作品题材繁多,构思精巧,探险小说和惊险小说更是富于独创性和戏剧性力量,对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影响巨大。代表作品有《金银岛》《化身博士》《内河航程》等。
我真高兴趁高个儿约翰不备时溜掉了,以至于尽兴地玩了起来,很有兴致地环视着自己登上的这块奇异的土地。
我穿过一片沼泽地带,上面长满了柳树、芦苇和古怪的外国才有的松软潮湿的树木。这会儿我已走出来,到了一片起伏不平的沙地的边缘。沙地约一英里长,零星地长有几棵松树,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树,有点像正在长的栎树,但叶子上却是灰白的,像柳树。开阔地的尽头矗立着那些小山中的一座,它有两个古怪而峻峭的山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探险的乐趣。这个岛无人居住,和我同船的人已被我甩在后头,在我面前,除了不会说话的飞禽走兽就没别的活物了。我在树木中间转来拐去,到处都是我不知道的开花植物,我还看到了几条蛇。有条蛇从岩石的缝隙里昂起头,对我发出一种咝咝声,真有点像陀螺飞转的声音。我根本就没把它看作能置人于死地的敌人,而那种声音正是出了名的响尾蛇尾部响环发出的。
接着我来到一长溜像栎树的灌木丛旁——长生栎,或者长青栎,我后来听说该这么叫——它们像荆棘那样贴着沙地长得低低的,枝丫稀奇古怪地缠绕着,叶子密密的,像茅草。灌木丛从一个沙丘的顶上连绵延伸下来,越往下铺得越开,长得越高,一直伸到那片开阔的芦苇丛生的沼泽边缘。靠得最近的一条小河途经这片沼泽流入锚地。沼泽地在强烈的阳光下直冒雾气。透过雾气望去,望远镜山的轮廓也晃动起来。
突然,芦苇丛中开始响起一种乱哄哄的声音。一只野鸭“嘎”的一声飞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只,不久,一大群鸟尖叫着,在沼泽地整个上空徘徊盘旋。我立刻断定,一定是有些我同船的人正向沼泽地这边走近了。我并没弄错,因为不久我就听见很远很低的一个人说话的声调。我继续侧耳听着,这声音逐渐地变大变近了。
这可把我吓得不轻。我爬到最近的那棵长生栎下躲起来,蹲在那儿,凝神听着,像只老鼠似的默不作声。
另一个声音在答话;接着又是第一个声音,这下我听出是西尔弗的声音。他又把那个故事接下去讲,一直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会儿,只是偶尔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一下。听那音调,他们一定一直谈得很认真,差不多可以说很激烈,但我没有听清楚一个字。
最后,讲话的人似乎都停下了,也许坐下来了。因为不但他们没再走近,连那些鸟儿也开始变得更安静了,重新在沼泽地各自安定下来。
这下,我开始感到,自己在玩忽职守。既然我已经这么莽撞地和这些亡命之徒一起上了岸,我至少可以做的是,该偷听一下他们商议的情况。我的任务再清楚不过了,在这些弯来绕去的树木的有利掩护下,尽量靠他们近一点。
我可以非常准确地判断出讲话人的方向,不仅可以根据他们讲话的声音,还可以根据鸟儿的动静——有少数几只鸟儿仍在闯入者的头顶上方不安地盘旋着。
我四肢着地,坚定而缓慢地朝他们爬去。最后我抬起头,凑到树叶丛中的一个缝隙处,清楚地看到沼泽地旁的一块绿绿的小山谷,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木。高个儿约翰·西尔弗和另一个船员正面对面地站着交谈。
太阳直射在他们身上。西尔弗已把自己的帽子丢在身旁的地上,他那光滑而白皙的大脸庞已激动得闪闪发光,正仰起来对着另外那个人的脸,似乎想努力说服对方。
“伙计,”他说,“这是因为我把你看作砂金——砂金啊,这点你可以相信的!我要不是对你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你觉得我会在这儿警告你吗?一切都已安排好——你无法改变,也无法补救。我在说的是为了保住你的命。要是那些疯狂的家伙有谁知道了,那我会落到哪一步,汤姆——哎,告诉我,我会落到哪一步啊?”
“西尔弗,”另一个人说——我注意到他不仅满脸通红,而且说话嗓子沙哑得像只乌鸦,话音也颤乎乎的,像根绷紧的绳子——“西尔弗,”他说,“你老了,你还是个老实人,或者说有个老实人的名声;你也有钱,而许多穷水手可没钱;你胆子大,要不就是我看错了。你难道要告诉我,你会听任自己盲目地跟着那帮乱七八糟的笨蛋走?不该是你!上帝为我作证,我宁可马上丢掉一只手。要是我再次失职——”
这时,他突然被一阵吵嚷声打断了。我刚发现了一个诚实的水手——嗨,就在这儿,就在同时,传来了另一个诚实水手的消息。沼泽地以外很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像是愤怒的叫喊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后来是一声可怕的、拖长了的尖叫声。望远镜山的峭壁响起了好几次回音;沼泽地上的鸟儿全都再次惊起,把天空都遮暗了,同时还发出一阵呼呼声。很久以后那声临死前的惨叫仍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尽管四周已重新寂静下来,只有重新停下来的鸟儿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汹涌波涛的隆隆声来打破午后沉闷的气氛。
听到那叫声,汤姆跳了起来,像马被踢刺了一下似的,但西尔弗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他站在原地,轻轻地倚着自己的拐杖,像条就要跃起的蛇似的监视着他的同伴。
“约翰!”水手说着,伸出一只手。
“不许碰我!”西尔弗一边叫着,一边向后跳了一码,这在我看来,真是具备了一个受过训练的体操运动员的敏捷与稳当。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不碰你,约翰·西尔弗。”另一个说,“只有黑了良心才会使你怕我。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个?”西尔弗答道,又微笑起来,但比什么时候都提防着,他的眼睛在大脸庞上眯得只有针尖那么大,却像颗玻璃屑那样闪闪发光。“那个?哦,我猜想那是艾伦吧。”
听到这话,可怜的汤姆像个英雄般地情绪激昂起来。
“艾伦!”他叫道,“那么让他的灵魂像个真正的水手那样安息吧!至于你呢,约翰·西尔弗,长期以来你一直是我的朋友,但你现在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如果我悲惨地死去,我也要死在我的岗位上。你们已经杀死艾伦了,是不是?也杀死我吧,只要你办得到——但是我看你不敢!”
说着,这个勇敢的人就转过身背对着厨师,开始朝海岸走去。但是他注定是走不远的。约翰大叫一声,抓住一根树枝,把拐杖从自己的腋下迅速拎出来,将这件笨拙的投掷器甩了出去。拐杖尖朝前,急速飞向空中,击中了可怜的汤姆,力量大得惊人,正中他双肩之间的背脊。汤姆突然高举双手,发出一声喘气似的声音,便跌倒了。
他受的伤是轻是重,永远不会有人说得上来。从声音来判断,很可能,他的背脊当场就被打断了。但他已没有苏醒的机会了。西尔弗呢,虽然缺条腿,但就是不用拐杖,也敏捷得像只猴子。只见他紧接着就扑在汤姆身上,两次把自己的刀子整个地捅进那个毫无自卫能力的身体里。我从掩蔽的地方,都听得见他捅那两下子时的喘气声。
我不知道怎样才是真的晕厥,但我确实知道,接下去的一小会儿,整个世界就呈一团飞旋的雾气在我面前晃荡开去;西尔弗和那些鸟儿,还有高高的望远镜山顶,全在我眼前转来转去、颠三倒四的,我耳边则响起各种各样的钟声和远处人们的叫喊声。
当我重新清醒过来时,那魔鬼也已恢复镇定,他的拐杖夹在腋下,帽子戴在头上。就在他面前,汤姆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而这个凶手对此一点也不在乎,这会儿正把他那把沾满血污的刀子在一小束草上擦干净。周围一切都没变,太阳仍然无情地照在直冒雾气的沼泽和高高的山尖上,我简直难以使自己相信,凶杀确实已经发生,就在不久之前,一个人的生命被残暴地终结了,就在我的眼前。
但这会儿,约翰将一只手插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个哨子,吹出几声高高低低的声音,哨声穿过闷热的空气传出去很远。当然啰,我弄不清这种信号的意思,但它一下激起了我的恐惧感。更多的人要过来了,我可能会被发现的。他们已经杀死两个老实的人,在汤姆和艾伦之后,我会是接下去的那个吗?
我立刻想方设法逃脱,尽可能迅速,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朝林中更空旷的地方爬去。就在我逃离时,还听得见那个老海盗和他的同伙之间来来回回地打招呼,这种危险的声音就像借了我一对翅膀,让我逃得更快了。我一逃出灌木丛,就像以前从未跑过一样飞跑起来,简直不顾自己逃跑的方向,只要能让我远离那些凶手就行。我一面跑,一面感到越来越害怕,最后简直要发疯了。
的确,还有谁能比我更绝望的吗?到船长的枪声响起时,我还怎么敢登上小船,到那些还沾着血腥味的魔鬼们中间去呢?他们一见到我,就会把我像只沙锥鸟似的拧断脖颈!对他们来说,我不露面本身不就是我已警觉的证据,从而也是我知道那些命案的证据吗?一切全完了,我想,再见了,“希斯潘纽拉号”;再见了,乡绅,医生,还有船长!我已别无出路,只有饿死,或者死在那些叛变分子的手里。
在这整段时间里,我一边想,一边还在跑着,不知不觉竟已来到有两个山峰的那座小山脚下。我已进入岛上长生栎长得更开阔的那块地方,长生栎的形状和生长面积看上去倒更像森林树木。有几棵零散的松树混杂在其中,有的五十英尺高,有的接近七十英尺高。这里的空气也比下面沼泽地边闻起来更新鲜。
而在这里,一种新的惊恐使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