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无邪”为第五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获奖作品选书名,器宇宏大,我很喜欢,也必需赞美。
“诗无邪”从“思无邪”演绎而来。《论语·为政》篇中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也是借用《鲁颂·駧》篇“思无邪,思马斯徂”这个句子而引申言事。
“思”既可以理解为语气助词,也可以理解为动词或名词。因为,“思”,是观照、咏叹的第一道门槛,犹如“觉—悟”的开端,吐纳的起始。这个门槛里外,或许一边是炉火,一边是雪幕。向火的人能感受到温暖,是有雪幕四围的笼罩。人之“思”,在门槛上,两厢顾盼,开始立言。“立言”当然不是讲道理,而是自渡。伟大的文学从来不是为了讲道理的书写,而是自渡(度)的生命行吟。
“思”生发“诗”,“诗”生发“思”,和合为一,是名“诗—思”。“诗—思”是人文观照即般若观照的起点和终点,是个漂移着时空万象、妙灵空有的门槛。富有“诗—思”生命的人永远在这个漂移着的门槛上行吟顾盼,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因为生命若为绽放着的般若之花,则既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无里亦无外,只在这“如来如去”两厢顾盼的时刻停云暂住,聚散幻化。这是语言自我生成世界的决定。
于是,“诗—思”可以在诗意和观念生发之时,同构为一种生命意蕴的漂移迁流。
在此种生命意蕴中,“诗无邪”与“思无邪”相映照,相呼唤,恰似两颗心灵在咏叹、观照时彼此印证,又如广袤的野草和蹉跎的长天,同时在地平线上溶解,见为万卷霞光柴火,或为一色苍茫灰烬。
“思无邪”的原义,指高大壮美之骏马行于正道,不偏不倚。那么,“诗无邪”亦可言诗(美)之高蹈意蕴行于正道,不奸不邪。
伟大的文学,是不偏不倚、不奸不邪的文字般若,或文字菩提。
佛法讲文字般若、观照般若和实相般若。一般认为,文字般若是“渡”(度)的门槛,或是自救漂木;观照般若是心领神会的敞亮;实相般若,是真相(道体)的显明。但必需悟识到,三种般若既不是概念,也不是观念,更不是知识,否则会将佛哲理当“理性”误解。《金刚经》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又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因之,就文学而言,观照般若和实相般若,也只有溶解于文字般若之中,才能生发出“诗—思”的隐秘诗意、有一无玄想。或者说,“诗—思”是语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恍然妙有。空谷幽兰作为香草之美,不在于它会说道理,而在于自在、自性、直观的色声香味触法之暂住、开显而化有、且归无。芳草自身的隐喻多了,其直观单纯的芬芳修美就被弄脏了。
也就是说,文学作为语言艺术,是溶解概念和观念的——诗意之创造,在“诗一思”开显的明净时刻当戛然而止。人性和神性之相在此漂移的虚静镜像中暂住显明,才能赋得自然和生活的灿烂歌谣、孤绝流觞。暂住长了,就固化为概念或观念了。一个作品犹如一个人,道理太多,只会令人生厌。
说得极端点,诗意般若是反抗概念和观念的,这就是为什么佛陀讲法四十余年,还说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过的缘由。伟大的文学作品自身,已经达到了圆融、自足和直观的澄明之境,已经是审美心灵自我生成的全部飘摇激荡和无住流溢,还需要讲道理吗。在作品中讲道理,把语言当作工具使用,当是执障者的行为。
不过,以概念和观念为支撑的理论逻辑构造,当然还是需要的,但那已经是另外一种创造。理论的逻辑构造,其本质(如果有的话),已经与作品无关。就像一个满腹道理的人,或与善有关,但与美无关。漂移暂住之美,是最高级的心灵气息,是芝兰芳蕙的雨润风标。只有这种美才能使人挣脱羁绊而脱壳飞翔。文学不是哲学,也不是社会学或人类学。
卡尔·雅思贝尔斯说过,教育本质上是自我教育。窃以为,自我教育的最高形式,是审美的自我教育,自我确立。审美教育有两个路径:欣赏美的路径和创造美的路径。生命“诗一思”漂移暂住在这两个路径上,其共同的生命呼吸力量源于反省或反省的时刻。为什么欣赏美和创造美只有在“反省”的“诗—思”绽放时刻才获得力量,才能开掘出路径,因为并没有恒常不变的美等待着人们去挖掘、去反映。美在“诗—思”生发时刻生发,作为一种生命气息在瞬间呼出或吸纳,它生发出某种节奏、形象,化生出某种形式,但没有生发出本体——没有这个东西。所谓美,如果生发出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来,那是概念演绎、观念预设的结果。美遇到概念或观念,必然转身而去。
当代世界教育的最大弊端,即只重视围绕着概念和观念编码的理论教育,而不重视审美教育。甚至可以断言,在国际高等教育大风潮中,基于反省的审美教育几乎被抛弃了。西南联大的文学教育课程体系里,只有两门主干课贯穿四年,一门是习作课,一门是欣赏课。西南联大的成功,实际上是书院教育的成功。我们今天的文学教育只教知识,玩什么知识模块或美其名曰谱系,而放弃了习作(创作)和欣赏(审美),即放弃了审美教育的欣赏反省和创作反省两个路径。工具理性主义的知识教育模式在摧毁本真的人文教育——新式学院教育,摧毁了传统书院教育。
教育最可靠的方式,是陶冶,而非工业制造。陶冶是传统书院式的,而非当今学院式的。出于对当今世界教育积弊的反省,一些大学试图将传统书院式的教育引入大学,以改变新式学院教育的缺陷,比如香港中文大学、澳门大学和上海科技大学,还有北京师范大学的国际写作中心之建立亦然。但强大的知识灌输教育,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奥特曼或巨无霸。奥特曼是科技制作的巨人,是个为买卖而制作的产品,它没有鲜活的肉体,也没有温润的灵魂,它只有机械动力。日本工业生产为孩子们制造的奥特曼,是反素朴生活世界的,因而是反人性的。
《诗无邪: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获奖作品选(2017)》:
他的女儿,我,当然不会选择自杀,只是选择了在一个家里没有人的上午,烧了我所有的日记,几本厚厚的日记。因为对文科的爱好,使得我厌烦理科的学习,高考的理科综合考得一塌糊涂。所以,我恨,一页一页地撕扯着几年的点点滴滴,一页一页地烧尽我三年的悔恨,烧尽我三年的青春,烧尽我三年的梦。熊熊的火光,燃起了父亲对我的期望,火光照亮了我脸上的泪珠,照亮了我对父亲的旦旦誓言,我暗暗地下定决心,我一定好好地学习,不再让您失望了,父亲。
我真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2006年的高考,几分的差距又将我挡在了希望的门外。当电话那头的成绩说出来时,手里记分数的笔,被我狠狠地摔了出去,弹得很高很高,当它落地的时候,已经粉身碎骨了,我嚎啕大哭。
我又让您失望了,父亲。
不是很出名的一所高中,给我打电话,说给我钱,让我去复读。父亲说,要不你再试一次,就差一点点了。此时,我万念俱灰,我告诉父亲,不想复读了,让我走吧,我没有那个金刚钻。父亲叹了口气答应了,放我走了。我随随便便填了一个学校,选了一个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才知道的专业。
2006年,又是一个明媚的初秋,父亲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西装,挎着一个文件包,体体面面的,因为,他要送他的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了,不能给女儿丢人。虽然是一所名不经传的学校;虽然,他的女儿读的是专科,但他还是来了,一路风尘仆仆,因为他女儿读的毕竟是大学,不管怎样,他有个女儿是大学生了。
油城,一个城乡消费差距特别大的地方,父亲不想多待,早晨到的,要坐晚上的火车赶回家。中午,父女两个人在学校破旧的二餐厅,吃了几个包子,韭菜鸡蛋馅的,是他女儿最爱吃的馅。饭后,父亲在我的宿舍,待了一会,就要回去了,这一走,可能半年就不会再见了,从小到大,首次离家。父亲匆匆忙忙跳上一辆挤得满满的公交车,挥了挥手,远去了。当公交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被吹落在2006年残碎的梦里,挥洒在新一段征途的希望里。
老天爷毕竟还是眷顾了我,大三初期,中石化和我签约了。当时我问父亲,我去不去?父亲说,国企,是你理想的工作,你想去就去吧。我说地方很远,坐车得两天,父亲说,不怕,我送你去。我很踏实。
2008年,3+2专升本考试。我没给父亲打招呼,我选择了最后一条可以登上破碎之梦的道路。依然平平静静地学,安安静静地考,可没有了以前的激情,只是不想让自己有所遗憾,垂死的挣扎而已。考试的日期,对父亲没有说过,只是不经意地给母亲说了一次。当我考试完,给母亲打电话时,母亲说,寻思着你这两天考试,你爸昨天干活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了句,“闺女今天考试嘞”。一句很朴实的话,触动了我内心的弦,我以为父亲不知道,以为父亲对我不再抱有期望,他竟然还记得,记得他女儿考试的日子。
过年,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喝醉了。对他的亲朋好友说,我闺女这次肯定能考上,只要考上,不去国企工作,我再穷,我也会交上违约金。让她给我上学去,考研究生,考博士,考博士后,我不信,我闺女不行,我们家的坟头就冒不了青烟。听这话时,我心里酸溜溜的,泪珠在眼里打了几个转转,强忍住没有掉下来。我轻轻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父亲,我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四年的低谷期,无情地挫了我的锐气,磨掉了我曾高傲的心气,使我,丧失了自信,没有了底气。
这一年,天竟真的顺了我的愿,圆了父亲的梦。我考上了,父亲默默地把三千块的违约金交到我的手上,说:“咱不去工作了,上学去,咱再穷,也不能没了诚信,把钱给人家。”那一天,我郑重地对父亲说,这钱算我借您的,我将来一定还,我发誓,我给您考个研究生回来,我要让您笑,开开心心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