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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自选集
张承志早年的作品带有浪漫主义色彩,语言充满诗意,洋溢着青春热情的理想主义气息。一直以来,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追求理想与真理,崇尚英雄和牺牲,呼唤高尚美好的人性,是张承志创作的重要主题。本书精选和节选了张承志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金牧场》,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黄泥小屋》等篇章,全面反映了张承志的创作成就。
2009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首届爱文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全国优秀小说奖获得者张承志创作精华全景展现。
张承志亲自编选的读本!全面展现张承志三十余年的创作成就。 王蒙亲自作序并诚意推荐! 《张承志自选集》全面收录张承志长篇小说《金牧场》,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西省暗杀考》《黄泥小屋》等篇章,全面反映了张承志的创作成就。一本书读懂张承志! 书内配有多幅张承志在不同时期和场景下的珍贵插图,在文字之外展现一个更鲜活、更生动的张承志。 随书附赠精美书签。
王蒙
新华文轩集团在做一套当代作家的自选集,第一批将出版阎连科、梁晓声、刘醒龙、张承志、王蒙的自选作品,目前签约的则还有熊召政、王安忆、赵玫、方方、池莉、苏童等同行文友,今后还将考虑出版港澳台及海外华语作家的自选作品。好事,盛事! 现在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太大的声势,人们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实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场、更消费也更不需要智商的东西所吸引。老龄化也不利于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推广,因为老人们坚信他们二十岁前读过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坚信他们在无书可读的时期碰到的书才是最好的,就与相信他们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丽的一样。新媒体则常常以趣味与海量抹平受众大脑的皱折,培养人云亦云的自以为聪明的白痴,他们的特点是对一切文学经典吐槽,他们喜欢接受的是低俗擦边段子 。 孟子早就指出来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他强调的是心(现在说应该是“脑”)的思维与辨析能力,而认为仅仅靠视听感官,会丧失人的主体性,丧失精神的获得。因为一切的精神辨析与收获,离不开人的思考。 当然,耳目也会激发驱动思维,但是思维离不开语言的符号,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思维的艺术,是头脑与心灵而不仅仅是感觉的艺术。文艺文艺,不论视听艺术能赢得多多少百倍更多的受众,文学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渊薮。文学的重要性是永远不会过时与淡化的。 当代文学云云,还有一个问题,“时文”难获定论,时文受“时”的影响太大。学问家做学问的时候也是希罕古、外、远、历史文物加绝门暗器,不喜欢顺手可触、汗牛充栋的时文。 但读者毕竟读得最多最动心动情最受影响的是时文。时文而晒一晒,静一静,冷一冷,筛一筛,莫佳于出版自选集。此次编选,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时期”涌现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创作历程与近千万字的创作成果。几十年后反观,上千万字中挑选,已经甩掉了不少暂时的泡沫,已经经受了飞速变化与不无纷纭的潮汐的考验,能选出未被淘汰的东西来,是对出版更是对读者的一个贡献。以第一批作者为例,阎连科的作品扎根家乡土地,直面历史现实,古朴淳厚,力透纸背。梁晓声身体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悯人,深邃追问,碧落黄泉,振撼通透,沉潜静谧。刘醒龙对于长篇小说的投入与追求,难与伦比,乡土风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贯之,未曾稍懈。张承志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叙亦思,有描绘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间与文学空间纵横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选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间,偷闲学学少年,云淡风清,傍花随柳,作犹未衰老状,其乐何如? 我从六十余年前提笔开写时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诗: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我曾用诗歌, 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 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 为倒下去的人门,祈求宽恕同情。 ……不畏惧侮辱, 也不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 都心平静气地容忍, 看到文友们的自选集的时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篇《纪念碑》。每一个虔诚的写者,都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拿起自己的笔的。都是寄希望于为时代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纪念碑来的。当然,还不敢妄称这批自选集就已经是普希金式的纪念碑,那么,叫路标石就好。几十年光阴荏苒,总算有那么几块石头戳在那里,记录着时光和里程,记忆着希冀和奋斗,还有无限的对于生活、对于文学的爱惜与珍重。它们延长了记忆,扩展了心胸,深沉了关切与祝福,也提供给所有的朋友与非朋友,唤起各自的人生百味。
张承志, 1948年生于北京,1968年到内蒙古插队,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8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系,1981年毕业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精通英语、日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对蒙古语、满语、哈萨克语亦有了解。
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骏马》《心灵史》等。已出版各类著作30余种。 曾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届《十月》文学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爱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
长篇小说.
金牧场 中篇小说 北方的河 黑骏马 黄泥小屋 西省暗杀考 附录 张承志文学创作年表
也许应当归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样一个世界时,就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很难体味那些歌子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种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踽踽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念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节拍上,新的一句在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默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时我呆住了,双手垂下,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不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爱,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首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么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美。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了一遍!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倚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一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 391 中篇小说 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 1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样有趣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奶亲口说过:伯勒根,远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伯勒根:现代蒙语中的含义是“嫂子”。但我们有证据认为它是一个突厥词源的借词。它是一个名词化的形动词,词根是“给”。 我骑着马哗哗地蹚着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畜价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知为什么又对我发了火:“哼!陪专家?当翻译?哼!牛犊子,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大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湿润的草地上密密地丛生着绒花雪白的芦荻。大雁在高空鸣叫 392 张承志自选集 着,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穿行在苇墙里的骑手有时简直无法前进: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着、欢叫着,用翅膀扑棱棱地拍溅着浪花,芦苇被挤得哗哗乱响。大雁们在忙着安顿一个温暖的窠,它们是不会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虑重重的人的。 我催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这就是我曾生活过的摇篮,我阔别日久的草原。父亲——他一听到我准备来这里看望就熄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乡的心境……哦,故乡,你像梦境里一样青绿迷蒙。你可知道,你给那些弃你远去的人带来过怎样的痛苦么? 左侧山岗上有一群散开的羊在吃草,我远远看见,那牧羊人正歪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朝他驰去。 “呃,不认识的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马哟!”他乜斜着眼睛,瞟着我的黑马。 “您好。这马么,跑得还不坏——是公社借给我的。”我随口应酬着。 “呃,当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认识它。嗯,这是钢嘎·哈拉。错不了。去年它在赛马会上跑第一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它一眼。所以,错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钢嘎·哈拉借给你啦?” 钢嘎·哈拉?!像是一个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昏眩,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但我还是沉住了气:“您的羊群已经上膘啦,大哥。”我说着下了马,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支烟。 哦,钢嘎·哈拉……我注视着这匹骨架高大、脚踝细直、宽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腱的黑马。阳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小黑马驹,我的黑骏马!我默默地呼唤着它。我怎么认不出你了呢?这个牧羊人仅仅望过你一眼,就如同刀刻一样把你留在他的记忆里。而我呢,你是知道的,当你作为一个生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也许只有我曾对你怀有过那么热烈的希望。是我给你取了这个骄傲的名字:钢嘎·哈拉。你看,十四年过去了。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的远山和伯勒根河源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我一去九年,从牧人变成了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扬远近的骏马之星。你好吗?我的小伙伴?你在嗅着我,你在舐着我的衣襟。你像这个牧羊人一样眼光敏锐,你认出了我。那么——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同她别后就两无音讯,你就是这时光的证明。你该明白我是多么惦念着她,因为 393 中篇小说 我深知她前途的泥泞。你在摇头?你在点头?她——索米娅在哪儿呢? “呃,抽烟。”牧羊人递给我一支他的烟。 “好好。哦……晒晒太阳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产队的人么?”我问。 “不是。不过,我们住得很近。” ……那时,父亲在这个公社当社长。他把我驮在马鞍后面,来到奶奶家。 “额吉!”他嚷着,“这不,我把白音宝力格交给你啦。他住在公社镇子里已经越学越坏。最近,居然偷武装部的枪玩,把天花板打了一个大洞!我哪有时间管他呢?整天在牧业队跑。” 白头发的奶奶高兴得笑眯了眼。她扔给父亲一个牛皮酒壶,然后亲热地把我揽进怀里,啧地一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亲得头皮那儿水滑滑的。我使劲挣出她油腻的怀抱,但又不敢坐在父亲身边,于是慢慢蹭到一个在一旁文静地喝茶的、黑眼睛的小姑娘旁边。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听道。 “索米娅。你是叫白音宝力格吗?”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听。 父亲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着我的肩头,走到外面去抓马。盛夏的草地湿乎乎的,露水珠儿在草尖上沾挂着,闪着一层迷蒙晶莹的微光。我快活地跑着,捉住父亲的铁青走马,使劲解着皮马绊。 “白音宝力格!”父亲一把扳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满腮的黑胡子在抖着。“孩子,从你母亲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的这样一个人家……你该知道我有多忙。在这儿长大吧,就像你爷爷和父亲一样。好好干,小牛犊。额吉家没有男子汉,得靠你啦。要像那些骑马的男人一样!懂么?” “骑马?”我向往地问,“我会有自己的马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答道:“当然。可是要紧的是,你不能在公社镇上变成个小流氓。” 这样,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我学会了拾粪,捉牛犊,轰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犍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拖水;学会了用自己粗制滥造的小马杆套羯羊和当年的马驹子。我和索米娅同岁,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发奶奶的宝贝。我们俩一块干活儿,也一块在小学里念过三年蒙文和算术;夏天在正式的学校里,冬天则在民办教师的毡包里。她喊我“巴帕”;我 394 张承志自选集 呢,有时喊她“沙娜”,有时喊她“吉伽”——至今我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奇怪的称呼来,这些称呼可能会使研究 亲属称谓的民族学家大费脑筋吧。 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父亲骑着铁青走马下乡时,常常来看我,但我已经不愿缠他。只要包门外响起牛犊偷吃粮食或是狗撞翻木桶的声音,我就立即丢开父亲,撞开门出去教训它们。有时父亲正在朝我大发指示,我听见索米娅在门外吆牛套车,也立即就冲了出去。 当我神气活现地骑在牛背上,架着木轮车朝远处的水井进发的时候,回头一望,一个骑铁青马的人正孤零零地从我们家离开。不知怎么,我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严的自豪感。我已经用不着他来对我发号施令了。在这片青青的、可爱的原野上,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我望望索米娅,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赖而折服地注视着我。我威风凛凛地挺直身子,顺手给了犍牛一鞭。蓝翅膀的燕子在牛头前面纷纷闪开,粗直的芨芨草在车轮下叭叭地折断。我心满意足地驱车前进,时时扯开嗓子,吼上一两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娅都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蒙古儿童第一次得到众人礼遇的年头。过年的时候,奶奶给我和索米娅都穿上用牛粪烟熏得鲜黄的、花边鲜艳的新皮袍。我们套上牛车到处去串门。因为是我们的本命年,所以牧人们照规矩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索米娅高兴地数着自己的礼物,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月饼、花手巾、瓷茶碗。而我,却不免开始有了一丝感慨:在这样重要的节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样,赶着牛车去串门;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却神气地跨着剪齐鬃毛的高头大马,随着大人的马队,在飞扬的雪雾中吆喊着,从一个蒙古包驰向另一个蒙古包。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马呢? 索米娅安慰我说:“别急,会有的。奶奶说,过两年,我们向队里要一群牛放。那时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马啦。” “哼!两年!”我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热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雪。整夜我 395 中篇小说 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奶奶不安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唔,怀驹的骒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的木门后,突然看见,在我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又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身上冻硬的毛片,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的袖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小马驹搂在怀里。她一下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如果不是这样,有谁见过骒马在风雪中产驹冻死,而一口奶还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驹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娅听得入了迷。我们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后来,我们看到她在用红布块给黑马驹缝护身符时,我们都忘了老师教过我们的要反对迷信的教导。 晚雪尚未化净,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缓卧下,久久地凝望着山峦和流云。我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唿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声“嗬——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脏的黑皮毛擦净,把歪了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奋地忙碌着,挤奶、拴牛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当然不让它在外面过夜,晚上总是用软羊毛绳把它拴在包里 396 张承志自选集 的炉火旁。小马驹加入了我们的家,我们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一天,我们正在逗黑马驹玩呢,蹲在乳牛脚旁的奶奶突然来了兴致。她一面挤着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钢嘎·哈拉》——《黑骏马》。钢嘎·哈拉:蒙古语,漂亮黑马;黑骏马。 奶奶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唱着。她挤完奶,又把豆饼掰成小块,放进木食槽里,挨个地牵过乳牛和牛犊。她唱着、教训着贪嘴的牛:“漂亮的善跑的——黑骏马,嗬哟……滚开!白鼻子!还吃不够么!——拴在……那榆木的车上,嗬哟……”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着。没料到,她还是一个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时,她的嗓音嘶哑而高亢,似乎她能随便唱出很难唱的花音。也许是我以前听惯了学校教的那些节奏欢快的儿童歌曲吧,这朴直古老的《黑骏马》,使我觉得那么新奇。索米娅和我对着,连气也不敢出,呆呆地听着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美丽绝伦的黑骏马,跋涉着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直到把我们折磨够了才简单地用一两个词告诉我们这一步寻找的结果。那骑手哥哥一次次地总是找不到久别的妹妹,连我们在一旁听着都为他心急如焚。哦,这是多么新鲜,多么动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阵吹得人身透明的风,浸漫过我的肌肤,轻抚着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听着。神妙的曲调在我心灵中唤起的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一匹浑身宛如黑缎的、昂首长嘶的骏马。这匹黑马的一举足一甩鬃都在我脑海里印下了那么深、那么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过来。索米娅正搂着黑马驹的脖子,不出声地流着泪。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给这匹马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你知道吗,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马的儿子。我要叫它‘钢嘎·哈拉’!它一定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快马。嘿,多棒的名字:黑骏马……我要骑着它去追那些讨厌的老牛。我,我要骑着它走遍乌珠穆沁,走遍锡林郭勒,走遍整个草原!” 索米娅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当然啦,它会是一匹黑骏马。你看,它刚生下来就有本事穿过风雪跑到咱们家门口……可是,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睛盯着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锡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后,你会像奶奶唱的那样,骑着你的钢嘎·哈拉回到这里,来看看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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