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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 读者对象:大、中学生,文学爱好者
《骆驼祥子》讲述的是中国北平城里的一个年轻好强、充满生命活力的人力车夫祥子三起三落的人生经历。祥子来自农村,是个破产的青年农民,勤劳、纯朴、善良,保留着农村哺育他、教养他的一切,却再也不愿意回农村去了。从农村来到城市的祥子,渴望以自己的诚实劳动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做个独立的劳动者是祥子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凭着勤劳和坚忍,他用三年的时间省吃俭用,终于实现了理想,成为自食其力的上等车夫。但刚拉半年,车就在兵荒马乱中被逃兵掳走,祥子失去了洋车,只牵回三匹骆驼。祥子没有灰心,他依然倔强地从头开始,更加克己地拉车攒钱。可是,还没有等他再买上车,所有的积蓄又被侦探敲诈、洗劫一空,买车的梦想再次成泡影。
当祥子又一次拉上自己的车,是以与虎妞成就畸形的婚姻为代价的。好景不长,因虎妞死于难产,他不得不卖掉人力车去料理丧事。至此,他的人生理想彻底破灭了。再加上他心爱的女人小福子的自杀,吹熄了心中最后一朵希望的火花。连遭生活的打击,祥子开始丧失了对于生活的任何企求和信心,再也无法鼓起生活的勇气,不再像从前一样以拉车为自豪,他厌恶拉车,厌恶劳作。 被生活捉弄的祥子开始游戏生活,吃喝嫖赌。为了喝酒,祥子到处骗钱,堕落为“城市垃圾”。最后,靠给人干红白喜事做杂工维持生计。祥子由一个“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底层劳动者沦为一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中国作协主副席、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荐藏,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导读。
中小学新课标必读图书,教育部“语文课程标准”重点推荐阅读。 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 老舍先生京味小说的代表之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中国和世界之间,只隔着一个人力车夫。 文学经典名家小全集?老舍小全集 名家导读小巧便携全面完备精品集锦 一本书读懂一个作家一套书读懂一个时代
市民文学的代表(代序)
陈思和 老舍(舒庆春,字舍予,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是保卫紫禁城的一名护军,老舍两岁的时候(1900),八国联军打北京,他父亲在保卫皇城的战斗中牺牲。父亲死后,全家只有靠母亲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钱糊口。老舍后来上学读书一直是靠一位乐善好施的刘大叔(后来当和尚,号宗月大师)救济,他还曾因交不起学费从北京市立第三中学转到了免费供应食宿的北京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后,20岁的老舍先是做了小学的校长,后来又被提升为劝学员,算是公务员,生活上相对有保障。老舍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与其他五四一代作家有区别:他不像那些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留洋学生,骨子里充满反叛情结,贫穷的底层市民得到工作就特别珍惜,也很容易满足,每个月一百块的薪水也使他能够过上比较丰裕的生活,除了孝敬母亲外,老舍说:“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也学会了打牌。”①他对小市民的生活极其了解,三教九流都认识。独特的下层生活经验使得老舍的创作也成为新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端。 我们讲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立场,老舍与这样的知识分子立场是有距离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老舍没有太大的影响。老舍的创作资源来自于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的民间社会,那时中国的民间社会还没有完全进入知识分子的眼界,他们看重的是西方的文化,所持的价值标准也是来自西方。五四知识分子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这个世界作为参照来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间文化。启蒙主义的知识分子一方面批判国家权力,一方面要教育民众,这是同时进行的。知识分子总是站在俯视民间的位置上讨论民间问题,把一个隐蔽在国家意识形态下尚不清晰的文化现象轻易地当作一个公众问题去讨论,这当然很难说能够切中要害。我读过一篇博士论文,作者谈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鲁迅写乡村世界,所有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动在一些公众场合,如河边、场上、街上,他从来没有进入农民家庭,除了《故乡》是写自己家里,但不像写普通农民的家庭,鲁迅始终是站在公众场合看农民生活的。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对农民生活的了解并不很深入,对于民间的悲哀、欢乐的感受也是间接得来的,五四时代的民间叙述往往是给知识分子的启蒙观念做注脚的,它们并非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民间世界的真实展示。 民间总是处在被压迫、被蔑视的状态,国家的权力意志经常强加于民间,使得民间原本的秩序被改变,独立因素也变得模糊不清,知识分子对它的真正展示其实非常困难。比如长篇小说《白鹿原》,就写了这样一个被遮蔽的民间世界:辛亥革命以后,皇帝下台了,族长白嘉轩向朱先生请教怎么办,朱先生帮他立了一个村规竖在村头。当国家混乱的时候,民间社会就用宗法制度取代了国家权力,由一个头面人物代表国家立法,这有点像上帝和摩西在西奈山定下的戒律,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个法规还是代表了国家的意志,真正的民间最活跃的生命力(如黑娃之流)仍然被压抑在沉重的遮蔽之下。但是,尽管民间被压制,民间文化还是存在的,不过它是散落在普通的日常的民间生活中,要真正很好地展示民间,需要像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1889-1976)所说的去“解蔽”,否则知识分子虽然写的是民间故事,但实际上仍然是变相了的国家意识形态。只有去掉了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才有可能进入到丰富的民间世界。但这个问题从鲁迅到陈忠实,并没有很好地解决。 老舍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一个另类,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界的高手。老舍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大都是老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他笔下的人物活动在山东、欧洲、新加坡等地,但人物的语言、生活方式也脱不了北京市民文化的痕迹。北京市民文化与海派文化不同,海派文化基本上是在殖民背景下形成的,石库门房子里住的大都是洋行的职员,也就是现在的“白领”,他们向往现代化,向往西方,有殖民地的精神特征;而老舍的市民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市民,所谓的都市是皇城根传统下的都市社会,他们本身没有什么现代性的意义。但社会在发展,再古老的地域也会有现代性侵入,在新旧的冲突中,老市民因为太落伍而显出“可笑”,新市民因为乱学时髦也同样显得“可笑”。老舍笔下的人物就是突出了那种可笑性。老舍的市民小说里也有批判和讽刺,但与鲁迅描写中国人的愚昧的精神状态是不一样的。“愚昧”这个词表达了典型的启蒙文化者的态度,有嫌恶的成分,而老舍的批判就比较缓和,不是赶尽杀绝,而是要留了后路让他们走的。老舍笔调幽默,他对人物那种“可笑”的揭示没有恶意,可笑就是可笑,再坏的人也有好笑好玩的地方,老舍对他们也有几分温和的同情。他曾经说过:“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② 但是老舍这种写法很为当时的新文学作家看不起。许多新文学作家都是忧郁型的,他们胸怀大志,忧国忧民,往往在写作中长歌当哭,而老舍这样一种用幽默的态度来处理严肃的生活现象,在他们看来未免是过于油滑的表现。所以直到现在,许多老先生谈起老舍总还说他早期的创作是庸俗的,胡适、鲁迅对老舍的作品评价都不高,他们与老舍的审美取向、生活取向都不一样。老舍自身就是市民社会中的一员,他作品中的爱与恨,同市民社会的爱与恨是一致的,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市民阶级的情趣。他与五四一代大多数作家很不一样,后者一般都反对国家意识形态,主张对民间文化要启蒙和批判。而作为市民阶级的代言人,老舍并不反对国家,严格地说,老舍还是一个国家至上者。市民阶级眼睛里最重要的是国家利益与国家秩序,国家秩序比利益还要重要,利益太遥远,而有秩序,才有安定太平,市民才能顺顺当当地生活下来。张爱玲也是这样的,她为什么不写那个时代的大主题?因为她根本就不看重国家,而看重的是国家秩序,至于这个国家是什么性质,他们不管。他们骨子里是国家秩序的维护者。老舍和巴金也是一个鲜明的对照,巴金所攻击的都是代表国家制度的势力,他从理性出发,攻击旧制度、否定旧的社会秩序;而老舍是从感性出发,把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社会、人物写下来,他的坏人也是普普通通的坏人,像流氓地痞、军阀官僚,甚至是坏学生,都是秩序的破坏者。 在这样的传统文化背景下,老舍对待社会动乱以至革命的态度都是比较消极的。作为一个市民,对社会动乱有一种本能的抵制。老舍是五四一代作家中少有的一个不喜欢学生运动的人。他的小说《赵子曰》写学生运动,学生们把老校工的耳朵割掉,打校长,破坏公共财物,与“文革”时代的红卫兵运动差不多。老舍年纪轻轻就做过小学校长,从他本人的立场,学生造反当然是不好的。他所谓的坏人,也都是一些不好好读书、惹是生非的家伙。这也显示了老舍对那些社会运动的态度。但在长期的文学写作中,他渐渐地受到五四新文化传统的影响,开始睁开眼睛面对现实,他看到了中国社会的糟糕的现状,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状况,对老舍的刺激很大。他本来是一个国家至上主义者,希望国家安定、有秩序,人民安居乐业,但他看到的情况正好相反,在这样的心理下,他写了一部《猫城记》。他放弃了幽默,改为讽刺,开始向五四新文学的启蒙和批判传统靠拢,这是老舍第一次严厉批判中国社会,这种批判包含了他的绝望;这是一个小市民的绝望:对革命、反革命,统统反对。老舍接受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和批判传统,但又是站在传统市民的立场上阐释他的政治主张,结果是两面夹攻,左右都不讨好。 接着老舍又写了《骆驼祥子》,这是他的扛鼎之作。老舍曾对人讲:“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在写它以前,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但他教书教厌了,想做职业作家:“《骆驼祥子》是我做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地做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这部书也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心中酝酿了相当长久,收集的材料也比较丰富,而且是在比较完整的一段时间内写出来的,状态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态度有所转变,“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地去写”,在语言上他也有追求:“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③ 《骆驼祥子》是以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为描述对象的小说。中国传统小说很少是写一个人的故事,如《红楼梦》写了一大群人,《水浒》一写就是一百零八将。中国小说的名字很喜欢用“梦”或“缘”,尤其是“缘”。两个人才会有缘。西方的小说正好相反,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成为书名,如《浮士德》《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堂·璜》等等,可以把笔墨集中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进行深入的挖掘,这与西方的个人主义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以一个人的命运为主的小说往往含有非常强烈的时间观念,一个人的时间过程也是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时间意识与生命观念糅合在一起。中国传统的小说因为强调几个人、一群人,更多的是强调空间的场景。老舍的小说创作是阅读欧洲小说开始的,他写的是中国的市民社会,但小说形式和观念更多的则来自西方小说。④《骆驼祥子》以一个人的名字为书名,也是接受了西方的观念,集中写出了一个人从年轻力壮到自甘堕落的整个过程。这样一个过程就是时间的演变。通过人的生命过程,把文化历史带进去,他也就是接受了西方所谓的“典型性格”、“典型环境”的方法。 《骆驼祥子》的主题和故事内容都是非常悲观的。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为五四新文学的“悲情”所替代,他写了一个人的一生从肉体的崩溃到精神的崩溃,写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个人主义走到了尽头。这个“个人主义”与“五四”时期流行的“个人主义”不一样,是指一个人力车夫靠自己的体力劳动生活的意思。一开始,祥子认为他有的是力气,可以自食其力,这是农民到城市后的原始正义理想。他从农村到了城市,从农民成为一个人力车夫,就像农民想拥有自己的土地那样,希望攒钱买车,然后越买越多,最后做“人和车厂”刘四爷那样的老板。但是,现实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实现这种理想的保障。老舍没有写到制度的问题,而是写他们地位太低,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小说里面有个人力车夫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像蚂蚱一样,没有能力使自己发达起来。那个孙侦探,本来不过是个兵痞流氓,不过是吓唬祥子,这纯粹是敲诈,但他威逼说,“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这个人本身地位也是很低的,但在他眼里,祥子是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祥子的理想一直是靠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活,小说就写到了一个二强子和一个老马,他们都曾经年轻力壮过,后来慢慢地老了。人力车夫的收入非常低,社会不可能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生儿子,儿子快点长大,来顶替自己,使自己有所保障。可是由于天灾人祸,老马的儿子死了,后来他的孙子也死了,他就沦为乞丐。二强子的儿子很小,只好把女儿卖了。老舍提供了非常现实的社会内涵:人力车夫的经济能力、社会地位,都不足以与之生活保障,那么,人力车夫年轻时辉煌了一阵子以后,很快就是遭遇可悲的下场。有人说,老舍写的故事太苦,太没希望了,⑤但老舍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在这里,小市民的乐天知命的乐观主义已经被“悲情”的启蒙精神所取代。 (本文作者陈思和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本文选自他的课堂讲义《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有删节。) 注释 ①老舍《小型的复活》,收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21页。 ②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收《老舍研究资料》(上),第524页。 ③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收《老舍研究资料》,第609、606、607、609、610页。 ④老舍说他最初创作时:“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对外国小说我才念了不多,……后来居上,新读过的自然有更大的势力,我决定不取中国小说的形式,可是对外国小说我知道的并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收《老舍研究资料》,第523页。 ⑤老舍《〈骆驼祥子〉(修订版)后记》,收《老舍研究资料》,第633页。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庆春,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字舍予。因为老舍生于阴历立春,父母为他取名“庆春”,大概含有庆贺春来、前景美好之意。上学后,自己更名为舒舍予,含有“舍弃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yi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茶馆》。
老舍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1966年,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恶毒的攻击和迫害,老舍被逼无奈之下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骆驼祥子001
老舍年谱245
二十
祥子的车卖了!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殃榜也得花钱。 祥子像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乱,他只管往外掏钱。他的眼红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愣愣磕磕地随着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 愣愣磕磕地,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他的脑中像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干,想哭也哭不出。呆呆地看着,他几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直到“头儿”过来交代,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地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并不爱吸。呆呆地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地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地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地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 “你打算怎办呢?” “啊?”他好像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我想……”她只说出这么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地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叫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么玩意!”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像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像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经这一摔,他醒过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地说了:“我管教儿女,与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地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服带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地绷着价儿。“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仿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么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什么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铺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铺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铺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么,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么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地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地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拼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地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地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地说:“再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做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不但是出了钱,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么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像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拼命——像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地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需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难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代了。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做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像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地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像个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像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得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像从前那么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像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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