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直从事社会学研究并在中国社会学界颇受尊重的前辈学者,郑也夫教授通过讲述个人的治学经历和经验心得,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道路,开启了一扇大门。
什么是社会学?学习和研究社会学有什么用?如何学习社会学?如何写作社会学论文?如何将社会学研究与现实社会、个人生活相结合?如何在社会学领域关注、思考、改善社会与人生?
本书作为一部课堂讲授记录,既有生动活泼的事实案例和语言风格,又有全面而系统的专业介绍和深刻阐述,更有颇具启发性的问题和方法指导,对于社会学专业领域的新生,以及想初步了解和进入社会学门径的读者来说,是一部简明清晰、难易适中的入门读物。
1.北大社会学系教授、知名社会学家郑也夫先生关于社会学研究的系统而简明扼要的课堂讲授记录,是一个良好的入门指南。
2.作为课堂讲授的产物,事例丰富,语言生动,可读性强。
3.其中对于主要社会学理论流派的介绍,对于当代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和深入思考,对于渴望了解社会学、热衷思考现实问题的读者而言具有很大启发意义。
4.本书第一版《与本科生谈:论文与治学》出版后至今,在青年学子和纸质、网络媒体上颇受好评,影响较大。
5.在本版中,作者附录了自己的两次演讲、答问,以及为北大、清华、人大三校社会学专业学生论文集所撰写的前言数篇,有助于读者更多地了解社会学,以及当前的研究状况。
第一讲 读社会学有什么用
二、社会学有什么用
下面谈一谈社会学有什么用。毫无疑问,在座的各位日后会分流,一批人日后会以社会学为饭碗,另一批人日后会告别社会学。这两种人是什么样的比例呢?依学校的不同而有别。水准低一点的学校,可能学社会学的大批学生以后不会做社会学研究,会到政府机关、媒体、企业等等,五花八门。相反比较优秀的院校里面,社会学系的学生日后从事专业社会学研究的人的比重比较大。大到多少呢?我不知道。我想这个调查可以作为一个本科生乃至硕士生论文的题目。谁能说得清楚?没有几个人说得清楚。搞清楚这事实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怎么没有意义,绝对有意义。搞清楚并不难。比如说,搞清我校从办社会学系以来,各届本科生、硕士生的流向,多少人干社会学,多少人不干社会学了,不干社会学里面还有哪些分流。其实除了社会学以外,别的学科也一样,学这玩意儿不见得干这玩意儿。这些都是尚未搞清楚的基础事实,绝对值得做一个调查,做一篇论文的。这是一个小话题,关于选题的一个小话题。
我们接着说。两种人关于有用没用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一样的。对于以后还要干社会学的人,社会学有没有用,这实际上等于在问这样一个问题:这项工作对社会有什么用?这项工作如何经世济民?对另外一部分人呢?他们四年学业结束后,可能进政府,可能进媒体,可能进企业。对这些人来说,这四年,要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反正上了贼船。对他们来说,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这对日后干别的工作、对增长工作能力有什么帮助呢?对日后找一个非社会学的饭碗,有什么帮助啊?这些是我要给你解答的。也就是说,我们把前面那个有用没用的问题转化成两个问题:一个是,社会学对社会有什么用处?另一个是,学习社会学对扮演别的社会角色,比如企业家、官员、新闻人,有什么帮助?
我想说,学习社会学是在学习一种思考方式,分析问题的方法。我前面说过,曼海姆说传统社会的基本特征是确信,近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是怀疑精神,而且这个基本特征越来越突出,不确信了,和传统社会告别了。为什么传统社会发育出了这样一种特征?因为那个社会是个静态的社会,变迁很小。在一个变迁很小的社会里面,父辈的经验大致上说可以指导你的生活,因为你所生活的社会和你的父辈生活的社会没什么大的变化,没什么大的差别。就像一台戏,戏词不变,演员越老戏词越熟。戏词老变,老演员就没什么优势可言。
有句俗语早就走入学术界了,特别是经济学家很爱说:“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句话放在传统社会里面正确的程度更大一些,放在近现代社会里面,就不再是这么回事了。我们在阳光底下越来越遭遇到一些新鲜事,真的是太新鲜了,比如说同性恋可以结婚。同性恋也不是什么阳光底下的新鲜事,以前就有。有人说这是一种生理现象,但是过去同性恋不可以结婚的吧?可能再过不久就克隆出我们的兄弟姐妹来了。这是新鲜事吧?绝对是。同学们动脑筋想一想,能想出一些新鲜程度非常大的事情。阳光底下有新鲜事。正因为阳光底下有新鲜事,所以呢,传统社会中父辈的一些教导不能完全地指导我们的生活。于是我们不得不对他们的教导产生怀疑,不是他们的教导错了,而是社会变了。剧变的社会导致人们的思想方式、价值观念发生变化。
社会学捕捉和认识这种变化,强化了一个概念叫反思。反思是现代社会的特征,现代社会为什么要反思呢?现代社会为什么不能牢记一些教条,在其指导下去生活呢?因为父辈的很多教条指导不了我们今天的生活。而我们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在走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走。那么怎么办呢?走几步回头看一下,反思一下走对了没有。要是走错了赶紧换路。我们不得不往前迈三步回头张望一下,再盘算盘算,乃至坐下来讨论讨论:走对了没走对?这就是反思。反思是因为没有现成道路可走了。要是有现成道路可走,是不要反思的,反思干什么?也没有太多可讨论的。有太多可讨论的是因为有疑问,社会剧变造成了太大的疑问,这些疑问从祖宗的书里找不到解答。所以现代社会的剧变产生了反思,产生了讨论。讨论非常必要。我写过一篇杂文《为争论辩护——驳王蒙“不争论的智慧”》。我这个杂文写出来以后,好多老朋友,很久不联系了,打来电话,说写得好。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这篇文章读读。讨论是必要的,为什么是必要的?说到根本,这个社会没有一个定论告诉我们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我们不得不张望、徘徊、议论,乃至争吵。
社会学是一门帮助我们解释周围的事情的学问。马克思说过一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名言,且不说后一半,后一半是马克思的一种雄心和抱负,其实前一半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哲学家的任务是解释世界,社会学家的工作同样是解释世界,解释这个社会。古典时期,哲学是万流归宗、包打天下的。哲学家通通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是到了近代,学科划分越来越细。我们社会学家特别要解释一些社会问题,而像思维这些东西,就已经不是我们的专长,可能是哲学家、心理学家的事情了。脑子里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观念的人,特别明白建设这个世界,改造这个世界。他们不大明白解释有什么用处。我不是说我要给大家解释一下社会学有什么用处吗?我说社会学的一个用处就是解释这个社会。解释这个社会有什么用啊?你要说解释有什么用,你应该先了解人类精神世界的特征。我要告诉你,人是需要对周围这些事情进行解释的。人要是对周围的事情丝毫不做出解释,会精神分裂的。耸人听闻吧?不至于精神分裂吧?差别只是程度,一点解释都不要是不可能的。你绝对要求很多解释,这些解释能够使外部社会在你的脑子里有了秩序,不再是混沌的。外部世界,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际关系,如果在你的脑子里是混沌的,你非精神分裂不可。你一定要做出一定的解释。如果这个人有哲学家的癖好,他需要的解释就太多了。而那些和哲学距离非常遥远的人、非常务实的人也不是一点解释不要。
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来说明需要解释。我们去医院看病,大夫用听诊器听、量体温、化验,然后再写方子开药,拿药之前,你多半还要问大夫:我怎么了?你问什么?吃药就是了。提问不就是让大夫给解释解释吗?你听他解释干什么呀?解释能治你的病吗?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你治病。因为要是没有这个解释,你不安心,你要弄个明白。你觉得弄明白了,才不枉做了一个21 世纪的人。我这么高学历,怎么看了病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但是不成,你还很执着地问人家,甚至大夫回答后,你还问:大夫,我还没明白,您说的那个词什么意思啊?我们说很多好大夫——当然庸医更多了——都懒得给你做这个解释,不知道解释对人是何等的重要,不懂得人性。人有病不是光靠吃药的,还需要解释。药物和解释一起,作用于你。这样务实的一件事情——看病,你都要讨得一个解释。除此之外,你的一些社会遭遇,你受到不公正待遇,你遇上一个案子,有人坑害你,有人婚变,等等,遇到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人们都是要讨得一份解释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也就是说人类有这种需求。我们说,有一种需求就会有一种供应。人们关于社会问题要讨得解释,谁是供应者啊?我们是干这个专业的。批发还是零售,这儿都有。这里提供大的解释给你,这里的解释可以让你高屋建瓴,这里的解释可以让你醍醐灌顶,这里专门干这个的,这里有深入的研究。你别去听那些,那些人都是业余爱好者,是江湖人,他们只有三言两语。我们这儿可以是从根到梢、从头到尾地来给你解释。有的时候,人们对很多社会问题、社会现象给出一些说法来了,那我们和他们的差别是什么呢?我们是学院派,我们跟他们的差别是我们不光要给说法,我们的说法要有更多的根据,我们要提供一些更扎实、有根据的说法。
我们执着地给人家拿根据,执着到已经有学究气了。我的开场白是个玩笑。日常生活还不至于这样较真,但是我们是要拿出根据的。为什么我来这里讲课特别高兴?得说出一些道理来。你小时候参加中学入学考试,考算术,出一道应用题让你算。你把数说对了给你分吗?不给,要看你的计算过程,如何得到这个数,要有中间的过程。如果中间过程对了,最后一步算错了, 10 分仍然给你七八分;把这个数蒙出来了,中间没有论证,一分没有。要学会论证。要有参照系,看待社会现象,要有很多参照系。比如说离婚问题,今年离婚率高还是低?何以见得?今年离婚率和20 世纪70 年代离婚率比,跟50 年代离婚率比,跟美国离婚率比,跟韩国离婚率比,跟我们同血脉的台湾、香港的离婚率来比,这样一比,不说别的话,你就获得了一定的认识。就是说我们这些学科要教你去解释周围的事情,帮助别人提供解释,还要有根据,有论证,还帮你建立很多参照系,去对照。我最终要说的是,对于一个日后不干社会学专业的人来说,学这些东西也不失为一种收获。你学了四年之后去干别的,那里的人大多数不是出自社会学,而你出自社会学,你吸收了一些和你日后主业并不直接相关的学科的知识。这些知识在你漫长的一生当中,可能有相当大的好处。
我们有一些同学可能会转行,去学别的学科,或是不再做学问,做实际工作,很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因为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特长是不一样的。每个人要认识自己。刚才我上课之前,和去年一个选了我课的本科生聊天,那是一个很出色的本科生。学那门课时,他是少数得分最高的人之一,一个艺术系的孩子。他四年级,他说他不想学这个学科,对这个学科毫无兴趣。考大学就是误会,他本来想学理科,但给老师劝到文科去了,最后进了艺术学院。很多人巴不得,求之不得,但他不愿意学。我问,今后怎么办呀?不知道。我说你慢慢来吧,这事苦思苦想也想不出来,最好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有一天不知不觉地豁然开朗了,看到了喜欢的东西。认识自己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要慢慢地认识自己。他很迷茫,下一步是工作还是保研,也不清楚。他说他可能上大西北去支教一年,然后回来再说吧。支教一年的经历也可能让他不知不觉地确定了自己的兴趣爱好。认识自己是一件挺要紧的事,认识自己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认识自己,凭的不是智力,凭的是什么东西?说不清楚。
学习社会学有什么用?社会学是一门视野比较宽阔的学科。我们近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是亚当?斯密所说的“分工”。分工越来越细致,到了画地为牢、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它给我们带来的收获是很大的。亚当?斯密说要做一个扣针有多种分工,自然提高了效率。可是最终造成人们眼光的短浅,这个弊病也是很大的。而我们这个学科,遭遇这种病症的程度比较低。你学了几年,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因为我们学科的特征是比较宽阔的,你进入社会生活后会术有专攻,但你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学得比较宽的话,其实是有好处的。我们有个刊物叫《社会学家茶座》,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不知道你们看到没有?我一个朋友王焱是这个杂志的执行主编。他在最新一期上写了发刊词《暧昧的社会学》,社会学这个学科真的有这个特征。同样是社会学研究者,做的工作可以说天差地别。比如说人民大学社会学系的潘绥铭教授做的研究跟我做的研究,表面上看几乎是两个学科的。但是潘老师指导学生搞调查,自己的调查更不用说了,是一流的,非常深入。调查的本领是社会学的看家本事。这个学科里面有共性,一脉相传。将潘老师的东西和别的优秀的经验调查相比,你会看到有一种神似。在现代社会科学的学科当中,差异像社会学这么大的,可能就是心理学了。除了心理学,我还想不出来一个学科能像社会学内部的差异这么大。差异这么大,可以说这个学科不成熟,姑且可以这么说。但我同时也觉得差异大对于学科中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好处,没有很大的约束。如果走到经济学的程度,不上数学公式就别想评教授,因为根本就进入不了经济学的核心刊物。我们学科的专业化没这么强,门槛没那么高。我们这个学科给我们的自由度非常大,给我们思想的自由度非常大,给我们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自由度非常大。有些东西被机械地搞成数学公式,反正你唬别人唬不了我。我这个人是悬置的,终生悬置着,不太容易被忽悠。在美国,我跟经济学中搞得不错的华裔学者交流。我说,你们小菜做得挺精致的,但对于大问题,怎么变得越来越淡漠了。他们无言以对,他们要应对美国学术界,要生存。于是学术走到那一步,非常之精致,非常之窄小。我们现在置身这样的学科,而不是那样一个学科,在相当程度上不失为一种福音。
对于今后不做社会学专业研究的同学,学习社会学有什么用处?这个学科还教你做一些社会调查,这是看家的本领。这个本领今后可以服务于多种工作,因为现在这个社会对社会调查的需求越来越大,原因还是前面说的,社会处于剧变中。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这是我们的家园,可是这里面发生的很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能你有兴趣了解,每个人都有好奇心。他们能挣多少钱?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呀?他们在做着什么样的勾当?你不知道。所以,整个社会有一种旺盛的需求,搞明白我们社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商家要搞明白,商家要做商情调查,商家对社会调查不是特别在行,统计学是一门学问。而统计学必须跟对社会有深刻理解的人结合,如果对社会没有很深刻的理解,统计学连需要调查的条款都不知道。商家有这样的需求,政府有这样的需求。公民,媒体,都有这样的需求。我们的媒体做的工作差得远。原因之一就是,没有大批的学过社会学的人才进入媒体,把社会调查搞得更像样。所以说,日后你不做社会学的话,学这学科也还有这样的用处。
曼海姆接着说,多数人一生当中,总有一个时段,其精神处于悬置状态。哪个时段呢?青春期。那时其精神处于狂飙期,他不愿意领受父辈告诉他的很多道理。他要去发问,他问这事情怎么这样啊?怎么如此不公道?如此荒诞?这和他的前途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但是这些疑问使少年的内心变得很不安定。他怀疑父辈对他的很多教导,他要重新审视。曼海姆说,这是人生一个阶段的特征。当青春期度过以后,当他们找到了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以后,他们就走出了那个悬置的状态。可能成了一个体面的白领,过循规蹈矩的生活,思想不再像以前那么疯狂,那么好怀疑。那一段岁月对他们有什么用呢?那段精神狂飙期,拓宽了他们认知的视野。尽管以后会循规蹈矩,但那段精神上不安分的岁月,帮助他们吸收了很多异质性的知识营养,对他们一生好处莫大。但多数人一生只悬置这一段时间。只有少数人,很稀少的人,终生在精神上处于悬置状态,不太是滋味,但没办法。这一小撮人是怪物,我们称之为“知识分子”。(P2)
学习社会学是在学习一种思考方式,分析问题的方法。(P8)
我认为读书要读得好,凭两点。第一点,天赋条件,这孩子博闻强记,没办法,爹妈给的,有的时候甚至都不是爹妈给的,爹也没他这么好的记性,娘也没他这么好的记性,是基因的一种很好的组合。桨手理论说,不是基因好就行,还要有基因之间的恰当的搭配。第二点就是热爱。读书读得好要凭这两点,两相比较,第二点更重要。(P30)
很好理解的可能性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第一,你有良好的想象力。第二,你有过一些生活经历,你的那些生活经历和你从媒体上看到的那些人的遭遇可能不完全一样,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你的那些社会经历帮助你去理解他们。(P46)
我要强调的是可以从周围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思考问题。如此提出问题和解释问题不是从概念出发,是从日常事情出发。我们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敏感。(P53)
叙事可以表达很丰富的东西,理论当然也可以帮我们很好地去透视、去把握对象,两者是不同的东西。实际上,叙事还有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就是叙事有的时候会更有助于读者去参与,因为叙事大多都留着思考的空间呢。(P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