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一本好书,一个灯塔
| 武志红 |
今年,我44 岁,出版了十几本书,写的文章字数近400 万字。并且,作为一名心理学专业人士,我也形成了对人性的一个系统认识。
我还可以夸口的是,我跳入过潜意识的深渊,又安然返回。
在跳入的过程中,我体验到“你注视着深渊,深渊也注视着你”这句话中的危险之意。
同时,这个过程中,我也体验到,当彻底松手,坦然坠入深渊后,那是一个何等美妙的过程。
当然,最美妙的,是深渊最深处藏着的存在之美。
虽然拥有了这样一些精神财富,但我也知道苏格拉底说的“无知”之意,我并不敢说我掌握了真理。
我还是美国催眠大师米尔顿·艾瑞克森的徒孙,我的催眠老师,是艾瑞克森最得意的弟子斯蒂芬·吉利根,我知道,艾瑞克森做催眠治疗时从来都抱有一个基本态度——“我不知道”。
只有由衷地带着这个前提,催眠师才能将被催眠者带入到潜意识深处。
所以我也会告诫自己说,不管你形成了什么样的关于人性的认识体系,都不要固着在那里。
不过,同时我也不谦虚地说,我觉得我的确形成了一些很有层次的认识,关于人性,关于人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再回头看自己过去的人生时,我知道,我在太长的时间里,都是在迷路中,甚至都不叫迷路,而应该说是懵懂,即,根本不知道人性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事,简直像瞎子一样,在悬崖边走路。
我特别喜欢的一张图片是,一位健硕的裸男,手里拿着一盏灯在前行,可一个天使用双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对此,我的理解是,很多时候,当我们觉得“真理之灯”在手,自信满满地前行时,很可能,我们的眼睛是瞎的,你走的路,也是错的。
在北京大学读本科时,曾对一个哥们儿说,如果中国人都是我们这种素质,那这个国家会大有希望。现在想起这句话觉得汗颜,因为如果大家都是我的那种心智水平,肯定是整个社会一团糟。
这种自恋,就是那个蒙上裸男眼睛的天使吧。
所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好书,它们打开了我的智慧之眼。
一直以来,对我影响最重要的一本书,是马丁·布伯的《我与你》。
我现在还记得,我是在北大图书馆借书时,翻那些有借书卡的木柜子,很偶然地看到了这个书名《我与你》,莫名地被触动,于是借阅了这本书。
这对我应该是个里程碑的事件,所以记忆深刻,打开这个柜子抽屉的情形和感觉,现在还非常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这一本书对我触动极大,胜过我在北大心理学系读的许多课程,我当时很喜欢做读书笔记,而且当时没有电脑,都是写在纸质的笔记本上。我写了满满的一本子读书笔记,可一次拿这个本子占座,弄丢了,当时心疼得不得了。
不过,本子虽然丢了,但智慧和灵性的种子却种在了我心里,后来,每当我感觉自己身处心灵的迷宫时,我都会想起这本书的内容,它就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我,让我不容易迷路。
那些真正的好书,就该有这一功能。
在《广州日报》写心理专栏时,我开辟了一个栏目“每周一书”,尽可能做到每周推荐一本心理学书,专栏后来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常有读者说,看到你推荐一本书,得赶紧在网上下单,要是几天后再下单,就买不到了。
特别是《我与你》这本书,本来是很艰涩的哲学书,也因为我一再推荐,而一再买断货,相当长时间里,一书难求。
现在,我和正清远流文化公司的涂道坤先生一起来策划一套书,希望这套书,都能有灯塔的这种感觉。
我和涂先生结缘于多年前,那时候涂先生刚引进了斯科特·派克的《少有人走的路》。很多读者在读完后,都说这是一本让人振聋发聩的好书,然而在当时,知道它的人很少。我在专栏上极力推荐这本书,随即销量渐渐好了起来,成为了至今为人称道的畅销书。然而,那时我和涂先生并不认识,直到去年我们才见面相识,发现很多理念十分契合,说起这件往事,也更觉得有缘,于是便有了一起策划丛书的念头。
我们策划的这套丛书,以心理学的书籍为主,都是严肃读物,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作为普通读者,只要你用心去读,基本都能读懂。
并且,读懂这些书,会有一个效果:你的心性会变得越来越好。
同时,这些书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不会说,要束缚你自己,不要放纵你的欲望,不要自私,而要成为一个利他、对社会有用的人……
假如一本书总是在强调这些,那它很可能会将你引入更深的迷宫。
我们选的这些书,都对你这个人具有无上的尊重。
因为,你是最宝贵的。
我特别喜欢现代舞创始人玛莎·格雷厄姆的一段话:
有股活力、生命力、能量由你而实现,从古至今只有一个你,这份表达独一无二。如果你卡住了,它便失去了,再也无法以其他方式存在。世界会失掉它。它有多好或与他人比起来如何,与你无关。保持通道开放才是你的事。
每个人都在保护自己的主体感,并试着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活出自己的主体感。只有当确保这个基础时,一个人才愿意敞开自己,否则,一个人就会关闭自己。
人性的迷宫,人生的迷途,都和以上这一条规律有关,而一本好书,一本好的心理学书籍,会在各种程度上持有以上这条规律,视其为基本原则。
可以说,我们选择的这些书,都不会让你失去自己。
一本这样的好书,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这本书的作者,他在相当程度上活出了自己,当做到这一点后,他的写作,就算再严肃,都不会是教科书一般的枯燥无味。
这样的作者,他的文字中,会有感觉之水流,会有电闪雷鸣,会有清风和青草的香味……
总之,这是他们真正用心写出的文字。
每一个活出了自己的人,都是尚走在迷宫中的我们的榜样,而书是一种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东西,我们可以借由一本好书,和一位作者对话,而那些你喜欢的作者,他们的文字会进入你心中,照亮你自己,甚至成为你的灯塔。
愿我们的这套丛书,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帮助你更好地成为自己,而不是教你成为更好的自己,因为你的真我,本质上就是最好的。
导读
一切真实的生活,都是相遇
| 武志红 |
一位企业家,事业成功,性格霸道。作为地道的霸道总裁,他喜欢上了自己的一位下属。
他花了很长时间,想尽了各种办法去追求她,可下属一再拒绝。
对于成功又自恋的他而言,这事实在太有挑战了。如果是下属因为别的事拒绝他,他必定会开除掉,可这是他喜欢的女孩,他不能这样做。
这是我一位来访者的故事。女孩再一次拒绝他之后,他来见我,看上去非常落魄。
因为被心爱的女孩拒绝而消沉,这实在可以理解。
但诡异的是,他在给我讲述这件事时,我忍不住想笑,并且还是带着点开心的那种笑。
作为咨询师,这种时候,我需要区分,这是我的情感,还是我捕捉到了他的情感。
我先假定是我的,我想,会不会因为我觉得这家伙太霸道自恋,所以想看他的笑话?
这个假定一出来,我内在就有声音否掉了。我再提了一些其他假设,我的内心都立即有否定的声音出来。
我继续听他讲,但在不算长的时间里,我多次产生了同样的喜悦,于是我可以基本断定,这是他的感受,不是我的。
然后,我给他做了反馈:你遭遇了一件很受伤的事,你表现得也非常落魄,这是人之常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讲这件事时,我多次感觉到一种喜悦……
我话还没说完,这位“霸道总裁”就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份笑明显也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显得有些失控。并且,接下来的咨询中,他也多次开心地笑。
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被心爱的女孩拒绝,他反而会有些开心呢?
我们就此做了几次讨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作为一个霸道又自恋的成功企业家,他生活在“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的一种错觉中,而当这个女孩坚定地一再拒绝他时,他突然意识到,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是世界的中心,在他之外,也有别人存在。当真切体验到有别人存在后,他虽然自恋受到了打击,但他发现,自己没那么孤独了。并且,他真切感觉到,女下属虽然坚决拒绝了他,但对他是尊重而友善的。
因为这个故事,我想出了这样一段话:
“我”并不想活在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中,那样太孤独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善意的“你”,当确信“你”存在后,我就可以放下防御,把“我”交给“你”。
同时,“我”惧怕的是,在“我”之外,是有一个敌意的“它”,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向“它”低头,而如果被“它”逼迫而低头,那就会产生巨大的羞耻。
熟悉我文字的朋友一看就知道,我这样一段话中,使用的是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的《我与你》这本书中的语词。
这段话还可以这样表达:
自体一直都在寻找客体,“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在这里,“我”,或者“你”,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抽象的概念。所谓“我”,就是一个人的内在世界,所谓“你”,可以理解为整个外部世界。
这个外部世界,还可能是敌意的“它”。
一个人把外部世界感知为“你”,还是“它”,这是一个根本问题。
关于《我与你》
马丁·布伯被列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而他最重要的书,就是这本《我与你》,可以看出这本书在哲学史中的地位。
我们来谈谈书的内容。
众所周知,“我”是第一人称,“你”是第二人称,“它”、“他”或“她”是第三人称。这三个人称中,藏着深刻的生命哲学。
人们说得最多的一个字是“我”,而“我”是不能单独存在的,一旦“我”呈现,同时也必然呈现出了关系——“我与你”或“我与它”。
当说“我与你”时,“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是面对面的、直接的、亲近无间的,中间没有中介物,是“我”带着自己的全部存在与“你”的全部存在相遇。这种相遇是全身心的、毫无隐藏的交流,其中的“你”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棵树、一本书,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的“临在”,是当下的生动和真实。
而当人们说“它”、“他”或者“她”时,对方并不是直接呈现在“我”的面前,中间有人为的转述和加工,有想法和经验的阻隔,而“我”也不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很多隐瞒和保留,带有明显的企图。
打个比喻,“我与你”的链接,相当于“当面对证”,中间没有人传闲话,是一对一的关系;而“我与它”的链接,则横亘着很多二手的想法和概念,马丁·布伯称之为“想法的灌木丛”。
这些“想法的灌木丛”不仅会让人带有明显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也割裂了对方的完整本质,看不见真相。
在“ 我与它” 的链接中,“ 它”、“ 他” 或者“ 她”, 都是“我”利用的工具,“我”通过对方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北大中文系的钱理群教授讲过一个故事,他上课时,有一位学生每次上课必定坐在第一排,对他的授课频频点头微笑,于是,他对这个学生产生了好感。
在讲课互动和课后交流中,钱教授和这个学生时常探讨一些问题,就在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才”时,这个学生突然提出一个请求,说自己正在申请美国常青藤名校,希望钱教授可以帮忙写推荐信。
钱教授欣然答应,可是就在他把推荐信交给那个学生后,这个学生从此就消失了,再也没来上他的课,也没有私下里找他讨论过问题。
到这时,他才明白这个学生与他建立链接的目的。钱教授将这种人称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美丽的罂粟花”。
这个故事中,那个学生与钱教授建立的链接,从一开始就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功利性,目的达到后,链接也就断了,这也就是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与它”的链接。在这种链接中,“我”与“它”是二元对立的,“我”作为认识世界的主体,独立于世界之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为己所用。“我”不会去尊重对方的本质、真相和整体性,只关心“它”与我有利害关系的那一部分。例如上面那个学生,心里想的只是那份推荐信,这与他休戚相关,至于钱教授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什么感受和反应,他毫不在乎,在他眼里,钱教授根本就不是一个鲜活的人,只是他实现目的的工具。
我们都无法完全脱离目的性和功利性,比如高考时,没有人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大家都希望能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因此,学生与那些教材的链接就是“我与它”的链接,有非常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怪不得考试一结束,很多人就会把教材撕得粉碎,或烧成灰烬。
不过,我们与真正热爱的事物之间,却是“我与你”的链接。比如我和《我与你》这本书,中间没有企图、所求和预期,也没有目的性和功利性。当我看到《我与你》这个书名时,被
莫名地触动了,那电光石火的相遇,瞬间便让我与这本书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如马丁·布伯所说的“相遇”。我沉浸其中,不带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一字一句阅读,写下厚厚一大本笔记,心底沉寂多年的能量被激活,在“我”与“你”(这本书)之间流动,这美妙的感觉难以言说。
现在想来,当时我是用整个生命在读这本书,而这本书也将我的生命慢慢展开。马丁·布伯说,“我与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经验世界,而“我与你”却塑造了一个关系世界。
真正的关系是相遇,“我”与“你”比肩而立,心神交汇,休戚与共,因为“你”囊括了宇宙万有,一无所漏,而我的本质也尽情展现在这一对一的相遇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