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模糊的牡丹湾(代序)
马凤鸣
今年春节前,我回了一趟西海固的老家。
那天是元月22日,才下过雪两三天,气温很低,早晨车都没有打着,等到中午才得以成行。我从兴隆镇出发,小车在镇子西面的红山上盘旋,路的阴面还结着冰,亲戚们都劝我等几天再去,可我等不住,我已经离开老家十几年了,现在,我离它二十公里了,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去,那种强烈的回家的愿望促使我尽快行动。
山野苍茫无限,白雪覆盖的山顶上抓鸽子的鹄盘旋着,一群麻雀呼啦啦从眼前飞过,白雪覆盖的乡村静悄悄。
山路越来越难走,柏油路完了是沙路,沙路完了是土路,离我出生成长的老家牡丹湾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荒凉。车拐到豁岘口,那棵经历了沧桑岁月的大柳树孤独地立在路旁,龙骨一样的枝条升向天空,它是那样苍老,岁月沉淀的它失去了往日的容颜。从这里下去,在一段红土构成的峡谷里,走三四公里后还有两棵翘首相望的大柳树,那是我少年放羊时经常避雨的地方,也是两条路的分界线。
路向下延伸,曲里拐弯,更加难行,我离开十几年了,这条路还是没人管,在雨水的冲刷下凹凸不平。如果遇到下雨就成红泥路了。这是进出牡丹湾唯一的一条能通车的路。当年公易镇的集大得很,从静宁上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现在它竟然萧条得让人怀疑。地上没有车辙,好像时间长了没有行驶过车,以土红色为主的黏土上寸草不生。我担心的雪一点都没有,只是山顶上还挑着白雪,像饱经沧桑的回族老人头上的小白帽,静默安详。
从童年到少年,我经常穿梭于这条阴森的豁口求学,遇到天黑,总觉着每一个黑影里都藏着妖怪,风吹草动传来的呜咽声让人心惊肉跳,往上或是往下走,一气跑过去,到这头或是那头的大柳树下才擦着头上的冷汗大口喘气。我的大柳树,你还记得当年那个为了上学经常路过你的娃娃吗?如今我已是两鬓染霜的年纪,但背着两个洋芋求学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把车停在两棵大柳树旁,深情地凝望着被大山包围的牡丹湾,向南塌陷的深沟连着长尾河,河向东二十里注入葫芦河。坍塌的院墙,低矮的房屋,苍茫荒芜,没有一点生气。我望着层层梯田下历经沧桑的堡子和堡子下面我的家,禁不住泪眼模糊——我回来了,在银川十几年,带着知天命的沉稳和老练回来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泪眼模糊。脚下的梯田是巴巴(爷爷)带着全村人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修起来的,就是天干火着的年馑,这里仍然还能收上可观的粮食,养活几百口子人,如今它们都荒芜着,巴巴和奶奶已经长眠在乌鲁木齐大湾的公墓里二十多年了。
我把车开到那座突兀的清真寺旁,想找一位诵经人,但寺院里没有人,一只黄猫“嗖”地从我脚下飞过,登上土墙,转过身“喵呜”地叫了一声,它对我是多么陌生。当年我们在这里拿着牛肩胛骨放声读着羊角符号般的经文,洋溢着的欢声笑语已经黯然落幕,再也找不到一群孩子齐声诵读的优美场景了。
车开不到坟院旁,我下车步行,路上是多年没走人的浮土,软绵绵地留下我孤独的脚印,像两行不断延伸的惊叹号,孤独而忧伤得让人心酸。
我在坟院边上跪了下来,伸出双手,面向着荒芜寂寞的坟院举念了都啊宜,虔诚地吟诵起赞念的索尔。低沉优雅的声调像高山流水一样从遥远的天际间缓缓飘来,就像沧桑古琴和着水声不忍离去的徘徊,再怎么刚强再怎么掩饰,悲伤都不可遏止涌上心头,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得难以继续。我跪在这里就像跪在老房子里萦绕着暖暖情愫的热炕头上,四面八方的温暖包围着我。我的亲人,我将在哪里与你们相见?扑面的冷风毫无顾忌,我用冰冷的双手捂住双眼,思绪万千。
一只兔子跳跃着从眼前跑过,它勾勒的曲线在冬日萧条的大地上让人心里一喜;几只呱啦鸡从草丛里飞起来,翅膀扇得枯草乱飞,它们呱呱叫着飞到不远处落下来,领头的那只还不放心地对我看了几眼,又低下头嘀嘀咕咕地招呼着家族成员,生命依然精彩纷呈,而我是外来者,我形单影只,孤寂难受得无处诉说。
我怀着复杂的难以表述的心情,走向老屋。站在崖(读ɑi)头上,院子里的荒芜和庞杂一览无余,经历了岁月浸染的瓦更加乌黑厚重,靠近大门一侧的一间房子已经倒塌。我听父亲说过,院子托付给堂叔看着,我走到大门口,门上挂着锁,院子外头的场院里长满了衰败的荒草和榆树。我试着推了一下大门,锁头滑落,门开了,我一脚踏进生我养我的老院子,就像踏进了年久失修的古宅子。院子里胳膊粗的榆树一个挨一个,原来是门外的榆树种子被风吹进来生根发芽,竟然长得满院成林。坐北向南的三间大瓦房是庄子里最早盖起来的砖瓦房,最东边的一间曾经是我结婚的房子,我的大女儿也在这里出生。我记得结婚前一天,下了一场雪,害怕娶亲的拖拉机滑,父亲一大早拿着扫帚和铁锹,从家门前一直扫到豁岘口的柳树旁,顺手把雪铲到两边的庄稼地里,多少年了,父亲躬身扫雪的背影一直在眼前徘徊,那条清亮无比的土路一直逶迤在我日渐沧桑的心上,不断温暖着我。
我趴在玻璃上向里张望,墙上还贴着丝线缠绕的“喜”字,才十几年的工夫,那么热闹那么澎湃着生命热情的院落竟然衰败成这样子了,让人不禁错愕难受。我轻轻掩上门,把锁扣塞进木眼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老屋。
在大柳树旁,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当年离开时的画面。我们一家坐在亲戚的三轮车上,父亲和母亲一直站在老屋的崖头上目送着我们,车子到大柳树旁,父亲、母亲还站在那里一直凝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我让车停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父亲十分落寂地背着手往回走,他驼着的背影在夕阳中被拉长,母亲往回走一步,停下往这边看一眼,抹着眼泪往回走,再停下来再看着我远去的方向。那一刻,我扶着大柳树,难受得差点停止了远行的脚步,轻狂的我怎能理解父母的担忧和恓惶,怎能理解父母对孩子的牵挂和扯心,漫长的黑夜,春种夏收的四季,他们在无助中不知怎样艰难地度过。
我把车停住,再一次凝望着沉默不语的大山,沿着山势开垦的坡地长满荒草,堡子和老屋像一位蹒跚的老人凝望着我即将远行的背影。这块养大了我的土地,是那么荒凉,那么让人心酸。也许,我再也回不来了,我的亲人在这长眠,我的双脚徘徊不前。
走在路上,我的眼前一次次浮现着牡丹湾的画面,就像一幅水墨丹青的画,大山、沟壑、白雪、柳树、羊群、清真寺情不自禁地走入画里,白盖头的太奶、白盖头的姑妈挎着篮子迎着我走来,太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笑意盈盈地从画里走出来,十一岁的四弟打着呼哨赶着羊群回家。大山褶皱里那个小小的村庄,就像上苍随意丢弃的棋子,不经意地挂在苍茫的群山之间,那么胆怯、那么隐忍和无助。它养育了我将近三十年,给了我那么多的欢乐和忧伤,今天再一次看到它仓皇衰败的样子,我禁不住泪眼模糊得难以自已。
它有美丽的名字,它有沉稳隐忍的气质,它那么宽厚那么低调,它养大了儿女,又放手让他们孔雀东南飞,而自己佝偻着日渐苍老日渐衰微的腰身,守着坟院和老屋子,寂寞地行走在时间无情的苍茫中无怨无悔。
闭上眼睛,回忆的碎片连缀成一截截长长的影像,有滋有味地在眼前不知疲倦地播放。
早晨的牡丹湾,像大山怀抱里熟睡的婴儿,在晨礼悠扬的唤礼声中缓缓睁开眼睛,呼吸着山野的清风,徐徐吐出口中的白气。骡马牛羊、鸡狗早已活灵活现地起床了,嘁嘁喳喳,村庄一下子被阳光含着笑拥在怀里了。
大柳树像饱经沧桑的老人,用疼爱的眼光俯视着脚下的土地和生灵。我至今不知道柳树是何人所栽,也许是路人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随手栽下手中的柳树桩;或者是骑马的人在湿润的黄土里插上赶马的柳树棍而忘了拿走;也许是太爷赶集时,把防身的柳树棍插在雨后的泥土中。没有人刻意地关注,而柳树萌发出鹅黄的嫩芽,抽出粉嘟嘟的枝条,羊和牛都没有发现,柳树借着雨水蓬蓬勃勃地长大了,树枝婆娑,绿意盎然。路人和犁架下的马牛驴走了一段长长的路,骄阳下的一片阴凉弥足珍贵。多少年的风吹拂它,多少年的雨露滋润它。与星月为伴,与太阳为伍,越发的茁壮和挺拔。
我记得大柳树是我们的乐园。柳树中间已经腐朽成空洞,放羊的时候,在里面捉迷藏,藏在树洞里不会被轻易找见,除非里面的人憋得受不住了,扯着脖子自己钻出来。玩累了就把树下的树枝捡一捧,在洋芋地畔挖一个土炉,拢上火,火苗舔着胡塈,噼啪爆响。顺着地里裂开的缝隙,摸摸索索地找到了又大又白的洋芋,蓝眼窝、青眼窝都有。蓝眼窝的嫩一些,而青眼窝的面沙、味甜。等扑啦啦的火苗燃尽了,把洋芋放在灰烬里,把土块拍得碎碎的绵绵的,均匀盖在洋芋上。玩一会儿狼吃娃的游戏,刨开土层,焦黄的洋芋就秀色可人地躺在里面。顾不得烫,剥开皮,嫩白的瓤呈现在眼前,袅袅的白气冉冉升起,使劲嗅一下,香味钻进鼻孔,闭着眼睛美美吸一口,才万分珍爱地咬一口。那是醉人的香啊!在我们饿扁了肚子吃过绿色的豆角、橘黄的杏子和白净的野葱之后,大自然的又一种香味让我们享受,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被喂惯的小羊羔,跟屁虫一样凑上前来,抖动薄薄的嘴皮美美地吃一口,把地上的洋芋皮吃得干干净净。大羊很羡慕地看着羊羔子,它们没有吃到香香的洋芋,就自己想办法,在我们互相嬉笑对方花脸时,悄悄跑到粮食地里逍遥去了。
冷不丁地,山下有人喊:哎——放羊的,我把你个贼娃子,你大大吃粮食去了!
哎——我把你个贼娃子——
我们如受惊的兔子跑到小麦地、胡麻地里追赶羊。羊群像一片白云呼的一下飘飞了,惊慌地站在山坡上,好像干了坏事的孩子,而领头的羊已经潜入羊群。那些极其狡猾的馋羊也会察言观色,低着头好像全神贯注地吃草,实际上,眼睛时不时瞭一下放羊的人,如果不注意,就快速地跑向粮食地。如果领头的羊正心怀鬼胎,装模作样地往地边靠,被放羊的人一声断喝,它就立马温顺地低下头。
油布家的尖嘴子尤其讨厌,比一般的馋羊精明多了,总是旋在羊群的外围,注意力全在绿油油的庄稼上,眼睛滴溜溜转,就像小偷盯着人家的手机和钱包,盘算着恰当的时机。在其他的馋羊被我们断喝之后,人的注意力就消减了,尖嘴子匆忙跑进地里,狂吃乱啃,被发现后,又比其他的羊跑得快,追不上。
被大人骂了,我们就埋怨油布。油布一边流着鼻涕,一边追打着尖嘴子,羊群里像突然窜进了一只狼,尖嘴子没少挨鞭杆,其他的羊也受了不少委屈。第二天,我们就给尖嘴子上刑,在前腿上绑个棍子,它就像古代的犯人一样乖乖地待在羊群里,即使其他的羊去吃粮食,它磕磕绊绊跑不动,眼里就有一些悲凉的气息。我们用这样的办法专治那些馋嘴,而且屡试不爽。羊安静了,能多玩一会儿,为此油布的沟子上挨了他大(父亲)不少的鞭杆。现在想一想,羊也和我们一样,也被清贫的生活弄得馋疯了。
太阳慢腾腾升到正中,柳树阴凉缩小的时候,我们就满怀希望地看山下的烟囱,正冒着黑烟是万万不敢回去的,而那些缥缈的蓝烟断断续续,如一股淡淡的白云余烟袅袅的时候,谁家的饭就熟了,才放心大胆地回家。
我放羊的时候,时常望着山下的村庄,大山像盛开的花瓣,褶皱连着褶皱,村庄像一个娃娃躺在筛子里的,南面的长尾河枯瘦得如一条摇摆的丝线,过河就是静宁县的地界。
牡丹湾的名字真不错。
将牡丹湾的名字与周围的冶家沟、冰草洼、洞洞庄、岳家岔、堡子湾这些俗气的名字一对比,就显出它的浪漫和诗意来。太爷毕竟是走州过县的人,他一百多年前从会宁领着一家老小来到这里安置家园,生地插铧,开辟土地,种植庄稼,累了的时候,他站在高山上,环顾四围莲花般的山势,随口说出的名字就像经久不衰的山歌,在岁月波浪里缓缓流淌。
从大柳树开始路一分为二, 一条通向大殿上擎着新月的清真寺,大爷的小女儿麦姑就住在路边;另一条通向堡子,两条路的中间是层层的梯田。以堡子为中心,几条路就像太爷的血脉一样通向大巴巴、三巴巴、五巴巴家,还有一条通向清真寺,我巴巴是老二,在堡子的下面。
在少年的成长中,麦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家门前是树荫婆娑的核桃树,枝枝蔓蔓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虽然核桃是老品种,瓤少皮厚,但当一颗颗绿玛瑙似的核桃挂在树上的时候,打麻雀的娃娃心里痒痒的,这是一棵让人嘴里想着幸福的树。
杏子吃完了,糜子吐穗的时候,麻雀就乐不可支地撒欢子,打麻雀成了最重要的事,用长棍做一个撂撇子,把小土块扔出老远,麻雀呼啦啦飞上树,趁人不注意,又呼啦啦飞到糜子地里,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娃娃们合在一起打麻雀,有的在地畔上逡巡,有的像游击队员一样潜在核桃树下。麦姑的婆婆坐在树下,眼尖的人看见老太婆吹个口哨大家立马停下;有时,老太婆看到糜子地里有人打麻雀,就放心回家去了,我们抓住时机一下子冲过去,猴子一样地攀援而上,用鞭杆敲,啪啪的响声把她引出来。她出现在大门口,张着没牙的嘴骂:
哎,我把你个贼——娃——子。
迈着小脚追过来,树上的、树下的一哄而散,泛着青色皮子的核桃都顾不上捡,迅速跑到糜子地里哧哧地笑,就像麻雀得了混财,叽叽喳喳高兴得不得了。
姑父是个矬子,麦姑个子大,怎么看都不般配,但真主把他们安在一起了。姑父的脾气好,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已经不愿意让父母弄个锅盖头,经常让姑父理发。麦姑端来核桃或者酸甜的杏干,坐在旁边,有时端着汤瓶给我们洗头。姑姑家住得远,附近打不出甜水井,姑姑挑着大桶风风火火去沟里担水,刮风、下雨,或者是收工回来,总看到年轻而美丽的麦姑担水,即使她怀孕,挺着大肚子,像这里吃苦耐劳的女人们一样,隐忍、坚强、泼实得让外人惊讶。但不幸的是麦姑难产,无常在去兴隆镇的路上,漆黑的夜晚,漆黑的风雨,漆黑的窑洞,两条命没了。我时常梦见麦姑的大眼睛,长辫子和高挑的身材。她的坟头上芳草萋萋,久远的时间锈蚀了人们的记忆,而那个穿着碎花罩衣的鲜活背影活在我的记忆里。
沿着麦姑家的路向下就是清真寺。我见过清真寺里古老雕花的门,门是双扇的,下面雕刻着花草,硕大的牡丹花开得艳丽多姿,上面是用木棱套出来的方格子,后来大殿翻修,好看的大门不知哪去了。巴巴说,修清真寺的时候,他赶着马车从华平拉来上好的松木椽和檩条,才盖起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