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弗兰纳里·奥康纳和《暴力夺取》
《暴力夺取》是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仅有的两部长篇小说之一。这位美国女小说家的生平,拙译《智血》的译序中已有介绍,不再赘言。不过,有一点值得不厌其烦地强调,那就是奥康纳不仅超越了我们对于女性作家的一般认知(据说创作初期,她曾被要求以淑女风格,像简·奥斯丁一样写作),即便在全体一流作家行列中,她也以精准、冷峻、睿智、颠覆的风格独树一帜。固然我们可以给她的作品贴上南方哥特体标签,对她本人也不妨冠以宗教作家的头衔,但是我们做这些简单归类的时候必须小心,以免因此而掩盖她的真实风采。因为,作为小说家的奥康纳是鲜有同类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借助奇特的思路和惊人的技艺,以不乏粗暴的方式让我们陡然直面这样一个世界:在其中,熟悉的事物放射出了陌生的意义,庸常人生被赋予全新可能。
一
我在《智血》译序中曾提到,相较于精悍高超的短篇小说,中长篇的《智血》和《暴力夺取》以相对丰实的篇幅,更加从容地展示了作者的思想和技艺,在奥康纳作品中地位特殊、不容忽视。今天我们的话题便是其中的《暴力夺取》,首先一起来看看故事梗概
十四岁少年塔沃特的舅爷爷突然去世。老头虔信宗教,生前曾命塔沃特为他完成两个遗愿:一、将他以体面基督徒的方式安葬入土,坟头上竖一个十字架;二、为老头的侄孙,也就是塔沃特的堂弟,一个白痴娃娃施洗。
塔沃特决定抗拒这两个命令。他从小被老头带到乡间树林抚养长大,灌输以基督教思想,一方面深受影响,另一方面也滋生了叛逆心理。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不走老头为他安排的先知之路。为了表明态度,他大胆地放了一把火,欲将房屋和老头的遗体一并烧掉,这样就违背了老头的第一条遗愿;接着他从乡间来到城市,去找教书匠舅舅雷伯,也就是白痴娃娃的父亲,尝试违背第二条遗愿。
舅舅雷伯本人也曾在少年时被老头拐到乡下传授教义。短短几天的宗教经历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从此为宗教情结所箍束,在整个少年期都无法面对真实的世界。塔沃特出生后,雷伯曾希望亲自抚养他,让他过上自己未能拥有的正常人生,没料到老头故伎重演,把还是婴儿的塔沃特悄悄带走。雷伯到乡下试图解救这个孩子未果,回城后结了婚,生下白痴娃娃。
一晃十四年过去,少年塔沃特来到舅舅家,寻机淹死了白痴娃娃。始料未及的是,他在动手之前下意识地念出了施洗词,实际上等于还是给娃娃施了洗。他回到乡间,发现老头的遗体并不像以为的已被烧掉,而是在此之前就由黑人邻居妥善安葬,并竖上了标志虔信者所在的十字架。
老头的两个遗愿,或者说预言,到此事实上全部实现。塔沃特感受到命运的不可抗拒,自觉终于收到了上帝发来的信号。受此激励,他下定决心再度进城,去奔赴先知的命运。
一个出乎意料、令人并不愉快的故事;一个你一旦翻开,就莫名紧张,却又无法弃读的故事。
二
我们可以把《暴力夺取》理解为一部宗教小说,因为它显然围绕着宗教和人的关系展开。从虔信、饱受羞辱,最终在荣耀中升起的老头;到在城乡两地、在信与不信之间辗转轮回,到头来还是毅然踏上先知之路的少年塔沃特;到苍白神秘、其受洗与否对其他人物的命运而言关系重大的白痴娃娃;再到全书最富黑色喜剧色彩,困顿在宗教和现实之夹缝中的教书匠舅舅,这几位主要人物的遭遇,无一不以宗教为核心。
不过,这又并不是一部狭义的宗教小说,否则它不可能同等地触及大量未必有宗教背景的读者。
且从书名的翻译说起吧。最初我考虑过借用圣经和合本中的句子努力的人就得着了,但这种译法其实并不贴切。圣经原文含义比较玄妙,各种释经说法莫衷一是,不过基本上都认同此处the violent确指暴力:基督教早期遭到的残酷迫害也罢,意欲听取圣言进入天国之人的狂烈激情也罢,无论哪种释义,均超出了努力这样的词语的温和内涵,唯有充满力度的暴力才能构成对应。关于这句经文,冯象先生的版本似乎更为适宜:自施洗者约翰的日子迄今,天国一直忍受着暴力,被强暴者攫取。
书中确实也充满暴力成分。奥康纳对这一话题的热衷向来令人印象深刻,在这部小说中尤其如此。纵火、酗酒、争吵、弑亲、鸡奸……狂暴情节层出不穷,令人不得不联想到,作品选用源自《马太福音》第11章的这个书名,必然是有所暗示的。综合种种考虑,最终我决定沿用暴力夺取这个颇富动感的译名。
之所以强调对暴力的这番定夺,是因为这个词语始终是理解奥康纳作品的重要入口,在《暴力夺取》中也不例外。一把火烧掉农庄,令原本平静的乡间生活陡然中断;淹死白痴娃娃,让教书匠舅舅突然面对激情的缺席;又一把大火烧毁了全部幻想,让少年塔沃特义无反顾走上先知之路……屡屡涌现的暴力,除了带着被默许的合法性,推动情节前进之外,更承载着特别的去蔽重任:颠倒虚实,扭转乾坤,从而营造出一种奥康纳所偏好的、充满混乱与意外的新秩序,在其中现实成为一个被排斥的概念。
而将现实之地位无限后推,以便让别的可能性凸显,这正是奥康纳写作的一大目的。以两部长篇小说为例,主人公都与现实保持着反常的张力。《智血》中的莫茨,一生就是一道不断朝向孤寂黑暗后退的轨迹,直到用自虐残暴地剥夺了最后一丝生之慰藉,方才进入永恒的光明。《暴力》中的塔沃特,则以饥肠辘辘却无法咽下任何具体食物的苦楚,上演了一则与现世人生互不相容的寓言。读过这两部作品之后,我们很容易发现它们之间的互文关系,因为它们共同指向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奥康纳利用暴力元素让世界呈现为一层不堪一击的表象,费心经营出了这种疏离感,以便传达一个讯息:除了人云亦云地沉浸于现实,深信于现实,我们还可以拥有别的取舍选项。这种别的可能性,或者别的选项究竟为何?奥康纳字面上的答案是基督教的救赎永生论。她曾有言:我发现,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他们接受恩典时刻的到来做好准备。然而,这种剥离寻常意义,为新意义挪出空间的做法,实际上又超越了单纯的宗教训诫,而是颇富向死而生的况味,让她的作品变得宽阔,并不受限于宗教小说的通常涵盖。事实上,她的神学思考像托马斯·阿奎那等先哲一样,漫溢出了宗教边界,展现出无远弗届的哲学普适性,直指人类普遍的存在问题。她关于恩典的提示,实则对于生命真相发出的提醒。她在短暂一生中,争分夺秒,饱满地传递出了这份满怀悲悯的提醒,让我们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悚然一惊,及时抬头,都可以收取得到。而这,才是这位奇特的女作家最大的成就和魅力所在。
当然,除了哲思的深邃,奥康纳的成功是建立在强大的写作能力上的。精致的讽刺、生动的对话、大胆的架构,都与暗黑哥特戏剧风格交相辉映,令《暴力夺取》等作品每一页都散放出成熟高超的光彩。奥康纳在这些方面已经收获了大量美誉,我就不一一罗列了,读者们在具体阅读过程中不妨尽情感受这位出色写作者的表达天赋。
三
鉴于篇幅,对奥康纳和《暴力夺取》的简介只能于此暂且收笔。最后,请允许我感谢读者多年以来的相伴和鼓励,感谢家人对我的翻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殷杲
2017年4月28日
南京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