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秆芦苇。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荡,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荡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晒,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浆。车辙里汪着积水,蛤蟆从积水中伸出尖尖的嘴巴,瞪着圆圆的眼珠,呱呱地叫个不停。驴、骡、牛、马的粪团,被路面洼田里的泥水洇开,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纸,又像宴席上盘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上。绿头苍蝇、黑脚蚊子、黄斑牛虻如同高质量的空降伞兵,准确无误地落在这些粪团上,拼命吸吮着里边的什么东西。偶尔萧瑟的秋风从苇荡的间隙扫进来,粪团被风吹得微微蠕动,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粪团把它们载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边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八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谷草。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苇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上边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着脚板走过的脚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艺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类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象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儿伸展开来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他稍伫立了三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荡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一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啪”的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者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