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陳恭尹是明末清初廣東著名的詩人。他與屈大均、梁佩蘭并稱為“嶺南三大家”。三家詩各有擅長,而恭尹則以精渾沈摯稱名于時。
一
陳恭尹(1631—1700),字元孝,初號半峰,晚號獨漉子,又號羅浮布衣,廣東順德縣龍山鄉人。其先世是安徽銅陵縣人,宋末隨端宗南下入粵。陳恭尹“性聰敏端重,幼承父訓,習聞忠孝大節”(《清史列傳》),十二歲喪母,十五歲補諸生。他的青少年時代,正是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激烈的年代:……
1648年5月,清將李成棟在廣州反正,歸順南明。不久,永曆帝(即桂王朱由榔)還都肇慶,陳恭尹詣肇慶上表陳述其父為國殉難情狀,獲追贈兵部尚書,并賜以誥命。其中寫道:“三千死士,沖突于東西南北之間;一片孤忠,照耀于山川日月之表。……山林感奮,義勇願忠。兩攻廣州,五復郡邑。一妾屠戳,三子喪亡,指揮依然,鬚眉益厲。熱腸火烈,壯氣雲高。卻虜西侵,牽之東顧。勢有同于破竹,食未免于含沙。慷慨偽庭,強一屈之不可。從容俎上,甘萬死之如飴,……。”可見其英勇作戰,壯烈犧牲的情形。恭尹深受其父抗清精神影響,他決定繼承父志,抗清復明。不久,恭尹得授錦衣衛指揮僉事,給假回家治喪。1650年,清兵再陷廣州,永曆帝逃到南寧,恭尹避難西樵山中。從此,與永曆王朝失去了聯繫。
陳恭尹避難西樵期間,無家可歸,每每想到國難家仇,輒痛哭失聲,欲以身報國。他在一首詩裏寫道:“牂牁滾滾向東流,綠浦黃龍識御舟。初日平沙群躍馬,二年杯酒獨登樓。星連牛斗曾傳檄,寒報湘沅盡賜裘。孤棹一辭天萬里,幾回風雨吼吳鉤。”這表現了他渴望參加抗清斗爭的心情。1651年秋,陳恭尹間關入閩。次年春,又由閩而贛、而浙,至金陵。時魯王敗走舟山,鄭成功屯兵閩海,恭尹往來其間者三年,企圖與這兩支抗清義師取得聯繫,報效國家,但始終未能如願。因父死未葬,于1654年回廣東,這年夏天,到增城與湛粹之女成婚。翌年返回順德,寄居羊額何絳家,與何絳、蔡嶐讀書切磋,關注時局。……
他年青時,曾繪《聽劍圖》,在他50歲時,寫了一首像贊:“五十年前,非不可追。五十年後,事未可知。以昔之圖,較于今茲:其中懷之耿耿者猶是,而兩鬢之蒼蒼者漸非。”這“其中懷之耿耿者猶是”,不正說明作者晚年仍未忘初衷麼!他60多歲時,曾這樣寫道:“此生如葉任風吹,高下隨之不自私。積雪峰巒迎日早,後凋松柏應春遲。人間罔極恩難報,天道無言怨豈知。生我昂藏虛七尺,年年寒食一增悲。”(《春感十二首次王礎塵》之四),他感慨自己坎坷的一生,為不能報效國家而悲痛難言。朱彝尊在《明詩綜》中,把他列入明遺民之中,杭世駿稱他“南村晉處士,汐社宋遺民”,還是持平之論。
二
翻天覆地的時代變化,水深火熱的民族巨痛,家破人亡的慘重打擊,不能不在陳恭尹的思想上乃至文學創作上有着深刻的影響和反映。
首先,陳恭尹詩歌最具特色、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他那舉目時艱,感懷身世,矢志抗清事業的作品。如《擬古》之三:“射虎射石頭,始知箭鋒利。居世逢亂離,始辨英雄士。我生良不辰,京洛風塵起。生死白刃間,壯心未云已。猛士不帶劍,威武豈得申?丈夫不報國,終為愚賤人!”這表現了作者抗清報國的熾熱的思想感情。《王將軍輓歌》,全詩八百字,一百六十句,對王興的生平志業,英勇的抗清斗爭,寫得淋漓盡致,令人讀之,肅然起敬。其它如《秋日西郊宴集,同張穆之、陳喬生、王說作、高望公、龐祖如、梁藥亭、梁顒若、屈秦士、屈翁山,時翁山歸自塞上》、《送屈翁山之金陵》、《雨後江閣述懷,同王大化、高望公、屈翁山賦》等詩篇,慨嘆抗清志士們匡復無成,飄泊異鄉,悲痛之情,溢于言表。恭尹不特大筆疾書死難的抗清志士,而且希望他們的反抗精神載入史冊,千古流傳。如《贈樊崑來太史》:……他希望樊氏能秉筆表彰死難的志士,保存民族正氣以激勵來者,愛國之心,和盤托出。
其次,陳恭尹生長在農村,後來為參加抗清復明的斗爭而北上。他沿途看到了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寫了不少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統治者罪惡的作品。如《耕田歌》描寫農民的勞動果實被封建統治者及其軍隊奪走,最後落得“西鄰典衣東賣犢”的結果。《乞食翁》則通過一老翁的自述,反映了自耕農破產的辛酸,表現了“下民日憔悴,上天安可測”的憤慨之情。對于清朝統治者的貪得無厭,極盡巧取豪奪的能事,作者義憤填膺地寫道:“小蟲之大小指如,君子之軀七尺餘。鑊烹小蟲胡為乎?將以為衣榮君軀?君軀長,君軀短,小蟲之小絲有限,中心抽盡君未暖”(《繅絲歌》)。
清廷為斷絕沿海人民對鄭成功的援助,……此外還鞭撻了八旗軍士兵掠奪百姓財物吃喝玩樂的行為:“不知營一醉,鄉曲幾家貧”。作者的《望燕》、《太息》、《增城村居即事》、《行路難》、《旱夜》、《崇禎皇帝御琴歌》等詩作,都較為深刻地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疾苦,揭露統治者的罪惡。
再次,陳恭尹的詩描寫了嶺南的風物。這些作品藝術水平高,并具有濃鬱的地方色彩,讀來清新有味。如《木棉花歌》……,都是描寫嶺南風物的好詩。對嶺南風物的描繪,形象鮮明,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
陳恭尹的詩沉雄鬱勃,詩風接近杜甫,這與他所處的歷史時代,自身的經歷和藝術修養等分不開。然而,陳恭尹并不拘泥于宗唐宗宋的偏見,而兼采眾長,直抒胸臆。他能寫各類體裁的詩歌,如五古《王將軍輓歌》、《懷何不偕》,七古《木棉花歌》、《崇禎皇帝御琴歌》,五律《次鳳陽逢中秋》、《人日新晴即事》,七律《九日登鎮海樓》、《虎丘題壁》,等等,寫來都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汪端評論陳恭尹的詩云:“元孝詩意在筆前,力透紙背。五古出入漢魏。七古不屑摹仿杜、韓,而縱橫變化,實兼擅其勝。五律氣格高古。七律奇警蒼涼。”(《明三十家詩選初集》)在他所寫的各類詩歌中,以七律的成就為最高。正如沈德潛所說:“諸體兼善,七律尤矯矯不群。”(《清詩別裁集》)他的詠史詩《懷古》十題,融寫景、議論、抒情于一爐,抒發了對明代興亡的感慨之情,曾經“傾動一時,名大起”(《清先正事略》)。其中《鄴中》一首這樣寫道:“山河百戰鼎終分,嘆息漳南日暮雲。亂世奸雄空復爾,一家辭賦最憐君。”作者通過憑吊古城,追懷東漢末年曹操情事。後兩句,曾傳頌一時。張維屏對此詩給予高度的評價:“通篇議論,出以含蓄,溶鑄歸于自然,七律至此地步,所謂代無數人,人無數篇也。”(《國朝詩人征略》)他的《九日登鎮海樓》被汪端譽為“有拔山扛鼎之力。”(《明三十家詩選初集》)《厓門謁三忠祠》被人稱之為“大氣磅礴,大筆搖深,卓絕千古。”(《粵東詩話》)
清初诗坛名家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初号半峰,晚号独漉子,广东顺德人。他的诗抒写性情而自成豪迈雄奇、郁勃沉雄的风格,不拘泥宗唐宗宋的偏见,兼采众长,自成一家。尤擅七律诗,为诗坛所推崇。居所取名“独漉堂”,寄托家仇未报,匡复之志未灭之意。有《独漉堂集》。与番禺屈大均、南海梁佩兰同称清初“岭南三大家”。又工书法,时称清初广东d一隶书高手。
郭培忠,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副研究员。著作有:《广州史话》(合著)、《独漉堂集》《校点》、《广东省今古地名辞典》(合作)、《岭南文学史》(合作,获广东省高教局1995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广东历史地图集》(合作)、《中国近代文学大辞典》(参加)、《粤东诗海》(合作、校点)、《宋诗话全编》(参加)。发表论文有《陈恭尹生平及其<独漉堂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