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写得非常自由,复杂却又单纯。整个看是一个破案故事一桩用毒蘑菇害死亲夫的凶杀案发生的前前后后,可它又是一个林中老人设法追求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的故事。从另一角度看,它更是一场内部曲折争夺领导权的严酷斗争。
童年之梦
――关于《蘑菇七种》
1
它是真实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这是童年的一个梦,让我感激和留恋。无论世俗的忧烦怎样缠绕,我都要让它连缀和接续。那些图片在朦胧中闪跳,逐渐变得清晰。有时如真似幻,梦境中也就真幻俱录。
人的激情、巨大的激情,有时并非产生于具体和清澈的思想,而极有可能来自一种感觉和意象的记忆。它完全地笼罩了、吸引了视线。频频回首,咀嚼流逝的时光,以此抵御着时时袭上心头的什么。这是人生最有效的安慰。
人在一瞬间爆发的、涌现的那一切:感念、恐惧、激情、悲凉……的总和,就是生命的一种真实。可惜我们在总结记录的时刻把它们化解了,省略了和压缩了。于是它们干了,变形了,不再活鲜了。生命在每一阶段特有的光泽应该闪射出来,让它照亮现在的心情。
现实存在总是与梦境交织。我回忆过去的时光,总把二者重叠在一起。于是它们就闪烁不定,更怪异也更丰富,似乎不可思议又包含了最大的真实。是的,闪烁和重叠就是真实。人的时光太急促,一晃就是十年二十年,人与昨天隔开的只是一个梦。
要写出这个梦。写出来,表明人的不可淹没、不可屈服和不可欺骗。以此来告诉冥冥中的什么,人是能够展示昨天,剖析像雾团一样的幻影的;人是有忆想、记录甚至玩味昨天的能力的。这正是人的骄傲。
要放松地寻找昨天的激动,尽可能地解除对自己的束缚。这种种束缚多得可怕,它使人拘谨地掩饰、战栗地遮蔽、慌促地回避。人没有力量拨开或斩断纵横披挂的荆藤,进入真实的地域。
深深地沉浸其中。那一片水汽充盈的丛林、喧哗和沉默的丛林,证明着更年轻的生命感知。抓住它,推倒所有的阻障,直接地走进那个天地。
2
这副笔墨也许太放肆了。因为童年的禁忌总是少得多。我还记得在林场时的欢娱,那里给我的全部神秘的吸引。林中老人、少女、男青年,他们与我不可思议的交往。那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它与眼下的生活相去如此遥远。它是一个完整的、与外部世界丝络相连又独立自主的一个天地。它有自己的系统、规范,甚至有自己的君王。
那个神奇的、征服了童年的君王,让我感激又让我仇恨。他有巨大的活力,这活力至今还强烈地感染我。仅此一点他是可爱的。他活得太兴味盎然、太阴毒也太天真烂漫了。我喜欢关于这个君王的一切。他的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我都喜欢。他有了不起的嗜好、偏执,他有令人着迷的说服力和想象力。
我一直觉得曾经被这样一个老人领导过。他在那个天地里是不容侵犯的,无论是谁,只要进入那儿,就要俯首称臣。为了自尊,一个人可以不进入那个领域,那是他的领域。但是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我也一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他的领地,原因就出于此。
关于他的故事安定了我的过去和后来,起码在今天想起他的时候,觉得生活这样有趣,简直是斑斓极了。现在各处首领很多,为什么就缺少那时的意趣?原因复杂,想了想,不外乎是他们比起林中那个老人来,更少一些才情。
他们缺乏那样的一种情怀,不幽默。林中君王好得坏得出奇,但总算纯粹,有时可谓挥洒自如。他能够深深地沉湎,心性奇特。他有强大的爱力。有爱力的人是最终不可忽视、也不会被淹没的。
那些冰冷如铁如枯木的人,他们极有可能是些完人,但没有激情,没有魅力,没有值得让人记忆的东西。他们没有真实地、骄傲地活过。他们是转瞬即逝的屑末。
我研究了一个有爱力的、有时又让人憎恶的人物。他使一片丛林变得高深莫测,幻影闪烁。他现在是被我审美地理解着。我遥遥观望他,难以评说。我甚至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看成了他本人,包括光和影。
3
我较少像那个时刻一样地松弛和兴奋。我在回忆中更多的是感到了美好。人生是美好的,自然是美好的,其中包含的悲哀和痛苦是美好的。因为一切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它们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
那时候落地的叶子再也拣不到了。当时的一切都化为了痴情之歌,让我唱个不休。匆忙紊乱的昨天,纯洁简单的昨天,无论如何我是回不去了。我爱昨天,爱其中的青春气息。我深深地爱。
正因为如此,凡能够真实地重现昨天、真实地表露自己的,都让我分外珍惜。
生活和人一样,应该洋溢着活力。我向往和寻找这样的状态。我的记录和忆想也应该充满活力。
活力会冲决规范;这冲决的结果就是无规范的和谐。活力应是向上的、生长着的健康之力,而不是对时光的嫉恨。
健康的人,即便衰老了也仍然拥有强大的爱力。爱力推动创造,也推动寻觅和理解。
1995年4月25日
张炜,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思索》等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