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埃阿斯的疯狂
借助神灵,无名小卒也能凯旋;
既无神灵,我自信也能获得荣耀。
索福克勒斯,《埃阿斯》
(Sophocles,Ajax,767-769)
在戏剧开始之际,那无可挽回之事已经发生。
埃阿斯知道,结局即将到来,并相信自己会胜利。凭借无可匹敌的力量及勇气,他的战盾(arm)已经完成了勇士的职责。他已经彻底击败敌人。为何敌人的毁灭不可以是他的胜利?他的战盾随其心思,随其心思而来的是怀疑。从那时起,他放弃了事实及理性。埃阿斯仅感兴趣于一个事物:被承认是最强者。既然他仅感兴趣于一个事物,既然他的人生仅仅与此关联,他的人生就是孤单。他的思想总是孤独。[1]但是,人际与兴趣的缺失有悖心灵的本性,心灵便会有满足空虚的反应。现实中被拒绝的存在,渐渐在心中重新出现。拒绝成为现实,则化作噩梦与强迫,成为猜疑。人所想要拒绝之物,则依此姿态成功返回。埃阿斯的心智生命是一个随时会爆发的郁积怀疑。
但是,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仅仅是心智表象的东西,曾经一度是神灵之幽灵(apparition)。那些神灵不喜欢这个强壮但顽固、公正但莽撞的人。他的正义感太过于简单。当神灵想要毁灭一个人的时候,便开始使他失去分寸感。埃阿斯似乎不需要神灵们,他拒绝他们的帮助。
这样一个人物在大地上孤立,甚至在天国也孤单会遇到严重风险。人类理性必须屈服于高级别力量。全能并不是一种人类特质。绝对不受人及神灵的约束、没有限度或锚定(anchor),则心理会迷失自身。
在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悲剧开始时,神灵们就已经使得埃阿斯的心意飞离,不再受锚定,如同那强健、高傲、孤立的鸟(鹰),按照品达(Pindar)的说法,其名字是由宙斯给予他的。[2]
而品达爱埃阿斯,他是多么爱埃阿斯啊!我们能够理解它,因为在我们看来,古典世界的感情,既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荷马、品达、索福克勒斯是那个英雄世界的创造者,但他们自身也是那个世界中的英雄级人物。奥德修斯(Odysseus)与埃阿斯相互叠加,但荷马、品达、索福克勒斯也相互叠加。如果没有我们对于这些作者的想象就无法想象这些人物形象。品达与荷马决斗,就正如埃阿斯与赫克托耳(Hector)击剑。品达的脉络,是不停地攻击荷马,指责他赞誉奥德修斯及贬低埃阿斯。[3]
埃阿斯是一个可靠、直率、简单的人物。他本来并不符合史诗的丰富描绘。在荷马与奥德修斯之间在作者与该人物之间的相互情绪流动中,后者呈现了复杂性、多变性、适应性。奥德修斯甚至脱离奥德赛去描述自身:在需要狡猾者之处,我就是如此之人。[4]那就是该传说的说法。奥德修斯是一个长诗中的核心人物,诗中不断地交替出现歌谣及主题。他无法仅如埃阿斯般地阳刚好战:他不得不同时具有一个女性面向。奥德修斯享有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的喜爱,他充分拥有一个天赋,首先就在于他的想法多异而不为单一所窘迫。奥德修斯是复杂的,并且相当执拗,如同神灵们自身。奥德修斯尊重并且畏惧神灵,因为他理解他们。
因此,诞生了奥德赛。
原本不可能写出一部关于埃阿斯的史诗。正如不可能仅用一首曲调写出一首交响曲。埃阿斯只能够是一阙悲剧主题,而非一部史诗主题,但是时、空、力的独一无二的结合[5]造就了这个如同英雄本人一样简洁而紧凑的可信故事。因此,这位很可能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把自己的全部悲剧中的很可能的第一个,奉献给了埃阿斯(约公元前445年)。
索福克勒斯在自己的第一个戏剧中,描绘了悲剧意念的伟大及不可能性。
因为悲剧意念与偏执狂意念是不相容的。它们是相对立的。悲剧不仅旨在娱乐,而且旨在教化,向人们宣教人生的矛盾性:人想要善,却助长了恶;人类仰赖于虚无,因为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埃阿斯的不对劲,不是因为他犯下任何具体错误,而是因为在向偏执与妄想屈服时,他受到一个孤立观念的支配,而不去注意人性的复杂性。自从那固定的观念被揭示给他,他就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人生中的最重要之事。
相比之下,当埃阿斯首次不是履行一个职责而是做出一个选择,他就成为他自己具有某种真实的性格,表达了某种人格特质。那瞬间是不可避免地短暂,因为他所做出的选择,是去死亡。
为了创造这个悲剧人物,索福克勒斯用夸大的方式极力刻画了埃阿斯的力量及傲慢。[6]品达应当会谴责索福克勒斯而非谴责荷马:对于荷马来说,埃阿斯从不曾对神灵们傲慢。
在希腊人围攻特洛伊的战场上,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开始登场。在那场景上,我们最初看到的人物,不是埃阿斯本人,而是雅典娜与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告诉女神:军队的牲畜被杀死了,牛及绵羊都漂浮在一个血湖中,据说它们是被埃阿斯杀死的。
雅典娜平静地控制住形势。
阿喀琉斯(Achilles)死后,必须做出决定:要把他的武器给予哪个希腊人。备选者随即被缩小至埃阿斯与奥德修斯。评审团偏向于奥德修斯,因为奥德修斯的忠诚同盟者阿伽门农(Agamemnon)及墨涅拉俄斯(Menelaus)在其中占优势。所以,雅典娜决定:赢者应当是最有能力者,而非最强壮者。[7]埃阿斯的孤单再次不利于他。但是孤单会助长怀疑,而怀疑会增加敌人的数量及重要性。不信任会进一步助长不信任。为了在孤单中存活,人不得不依赖于战斗力量,而阿喀琉斯的武器是其最高象征。逐渐地,埃阿斯的内心得出结论:没有其他选择。阿喀琉斯的武器不再是一个奖励、一个可能性,而是一个必要之物。武器是一切事物。而且,只有武器能够赢得武器。
埃阿斯在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帐篷。他携带自己的剑,去杀死那三人:奥德修斯、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他必须立即去做,因为这时,他心中的偏执已经被说服:许多人都是他的敌人。更甚者,它还有一个非人的敌人:时间。当偏执建构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就要立即行动。正如它无法忍受思想的虚空,它也无法忍受时间的虚空。它不容许耽搁。
然而,为何他的三个敌人活着,那些动物却被屠杀而死?那是因为,雅典娜已向埃阿斯的心中投入虚假表象。她的说法是:她用谵妄与死亡之网迷乱了他。[8]
埃阿斯的心智景观,一旦被剥夺了其所习惯的孤立,就需要人性表象。女神雅典娜提供了一些。但她所提供的表象是虚构的。埃阿斯杀死了那些动物,而非他的敌人。他的陷阱,就是过于依赖孤寂及怀疑所产生的自我欺骗。
雅典娜微笑着对奥德修斯说:嘲笑自己的敌人,不就是最甜美的笑声?[9]偏执使人变得荒谬可笑。但我们也能够反转这一看法:来自他人的笑声再次唤醒沉睡的偏执狂。任何人都会变得焦虑如果别人笑他,而他不知道他们为何在笑。因为笑声也如同好斗情绪,会感染团体。笑声经常是另一种伪装下的攻击。当怀疑看到敌人,最可恨的敌人不是带着刀剑,而是带着笑声。但怀疑是否发现或创造了朋友?几百年之后,但丁(Dante)也表达了一种相似的迫害恐惧:所以你们之中的犹太人不发笑。[10]基督徒的过失在引来神圣惩罚之前,先引来了犹太人的嘲笑。
不能够发笑,是偏执的最古老症状。发笑的能力,是针对这种邪恶的最本能防御:对于一直是偏执发作受害者的犹太人来说,它是一种传统的防御手段,这并非无缘无故。莎士比亚说:能够微笑的被剥夺者,会反过来偷取剥夺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