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紫色香味的小说》讲述了两位作家乔斯林塔拜特和帕克斯帕罗之间的故事,并揭露了一些文学圈、出版界的阴暗面。小说以帕克斯帕罗的*人称视角,讲述了两个醉心于文学的好朋友同时出道,发展轨迹却截然不同:塔拜特依靠写剧本偶然出名后,文学道路越来越顺,人到中年已经成为了国民作家。而比他先在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斯帕罗出版了几部小说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直到有一次斯帕罗偶然在塔拜特家中读到了一部小说初稿,在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下,斯帕罗做出了改变两人命运的举动。
《我的紫色芳香小说》是为庆祝麦克尤恩七十岁生日而创作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英国文坛半个世纪的变迁被剪成碎片,均匀地洒在字里行间。我们看到文学如何与人生交缠,虚构如何侵入真实,善恶如何被时光消解。这则短篇小说结构平衡、布局巧妙,节奏流畅,故事充满了麦克尤恩标志性反转,堪称为短篇小说教学典范。另外,书中还附上了一篇去年。
导读跷跷板的致命倾斜
以七十岁生日的名义,人们惯常的做法是吃蛋糕开派对或者环游世界,但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的庆贺是麦克尤恩式的。他出版了一部小说,小说的标题里也有小说,还是紫色的、芳香四溢的小说。《我的紫色芳香小说》(My Purple Scented novel)篇幅很短,最早发表在2016年三月份的一期《纽约客》杂志上。小说的缘起其实不太文学,而是与一个跨界的命题作文有关:2016年,为了筹备一个在米兰举行的艺术展,德国策展人托马斯德曼(他更为知名的身份是摄影家)邀请麦克尤恩写一个能纳入展会目录册的故事,故事必须围绕一个吊诡的主题:The Stolen Image。好作家,尤其是像麦克尤恩这样以技术见长的作家,从来不惧怕命题作文。陌生而逼仄的规定情境,常常成为刺激作者炫技的舞台。Image这个词义项驳杂,在艺术展览的语境中最容易想到的解释是影像。到了麦克尤恩笔下,这个词就延展出更多的诠释空间。读完整部小说以后,我觉得,也许取image的另一个义项,把主题翻译成被偷走的偶像是最恰当的。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小说家。小说的第一段是一条闭合的情节线,乍看之下,似乎把这个本来就不长的故事进一步浓缩梗概了: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朋友,曾经名噪一时的小说家乔斯林塔拜特,不过我估计他的记忆已经日渐衰退。时间对于名声,有时显得冷酷无情。你想起他来,也许会依稀记得一桩丑闻,以及颜面扫地的窘境。你以前从没听说过我,当年我只是默默无闻的小说家帕克斯帕罗,直到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公开地联系在一起。在某些深谙内情之人看来,我们俩的名字其实一直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跷跷板的两端。他升上去的时候,恰巧我降下来尽管这事儿并不是他造成的。接着,他颓然堕落,而我在世俗意义上大获成功。我不否认,这里头有恶行。我偷了一段人生,也不打算物归原主。这几页纸,你大可看成是一份供词。
无情的、近乎自嘲的剧透。时间地点人物事情,起承转合,看起来全交代清楚了,但同时又发展出一个更大的悬念我们知道事情发生了,但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这是典型的戏剧性悬念,每一个读者都被直接带入戏剧情境,如同刚刚看完一场手法飞快的魔术表演在你目瞪口呆的时候,作者微笑着问你,怎么样,要不要再看一遍?接下来,我们来个慢动作。类似的开头,在麦克尤恩近年的写作中,至少出现过两回。《在切瑟尔海滩上》,他直接把整个故事的核心推到读者眼前:他们年纪轻,有教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都是处子之身,而且,他们生活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对性事困扰说长道短的年代。话说回来,这个坎儿向来都不好过。《甜牙》更彻底,它的结尾就是它的开头:我叫塞丽娜弗鲁姆(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干了十八个月之后,我被他们解雇,非但身败名裂,还毁了我的情人,尽管,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的一败涂地也难辞其咎。读完全书,你会发现这些交代千真万确,但它其实只是事情的一面你必须原原本本地把整套戏法的慢动作全部放完,才能翻过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凭借着麦克尤恩强大娴熟的技术能力,《我的紫色芳香小说》也必然会以一种简洁实用而又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决这个事情何以发生的问题围拢在魔术师身边的观众,照例会得到戏剧性的满足。在此,我们无须先行拆穿戏法机杼,只需要注意一点:这篇小说借用的机关,是虚构艺术中一个常见的故事型交换人生。小说开头的位于跷跷板两头的主人公,以及一个被另一个偷走的人生,都是这种类型的关键特征。不过,在小说大师的殿堂里,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在大仲马笔下,交换人生的先决条件是孪生兄弟的相同面貌(《布拉热洛纳子爵》,即我们熟悉的铁面人的故事);在海史密斯的笔下,身份的李代桃僵则需要通过伪造文件、长途旅行等现代手段来实施(《天才雷普利》;到了麦克尤恩的这部小说里,一个小说家与另一个小说家之间的跷跷板的致命倾斜,当然必须通过他们的作品,那本紫色的、芳香四溢的小说来实现。由此,难得地,七十岁的麦克尤恩在这篇小说的写作中进入他最舒适的区域。主人公的年龄、身份、熟悉的人事物,都与他相仿。英国文坛半个世纪的变迁被剪成碎片,均匀地洒在字里行间。这个故事当然关乎道德,窃名逐利者的逍遥法外让人无法不被文学生态圈的荒诞所震撼但它更关乎时间。在小说里,作者、读者与媒介之间的关系,是黑色的,是讽刺的,但也是怀旧的,伤感的。我们透过一层薄雾往里看,看到文学如何与人生交缠,虚构如何侵入真实,善恶如何被时光消解。因此小说写到最后,出现了这样辛酸而动人的,带着悠远回音的段落:
有时候,深夜,我和他围炉而坐(那是个很大的壁炉),喝着酒,把这桩古怪的陈年轶事这场灾难翻出来,于是,他又跟我讲起了他那套经过多年打磨的理论。我们的人生,他说,总是交织在一起。万事万物,我们都讨论过一千遍。我们读一样的书,经历过、分享过那么多事情,所以,我们的观念、我们的想象以某种奇特的方式熔铸在一起,以至于,最终,或多或少地,我们写了同样的小说。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麦克尤恩何以选择这个绝妙的文本,既完美地诠释偷走的偶像的题中之义,又作为他本人七十年文学人生的幽默注解。合上这部短小精悍的小说,我们简直能想象麦克尤恩把虚构幻化成人,依稀听见他与之互相击掌、调侃的笑声。他的文学观,对虚构本质的感悟,以及他那些鲜明的技术特点相对中性的笔调,大信息量,纯熟老练的经验主义态度,关注问题复杂性胜于尖锐性的倾向,甚至在故事结构中善于设计麦克尤恩式瞬间的方法都在小说里清晰可见。以至于,当我翻译完小说的最后两个字干杯时,真想隔着欧洲大陆和英吉利海峡,也给七十岁的伊恩麦克尤恩先生敬上一杯。生日快乐,麦老师。
黄昱宁2018年6月21日
伊恩麦克尤恩(1948),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于东英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一九七四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近年来,随着麦克尤恩在主流文学圈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在图书市场上创造越来越可观的销售纪录,他已经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经成为当今英语文坛上奇迹的同义词。
我的紫色芳香小说
My Purple Scented Novel
更广阔更自由的写作麦克尤恩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