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发生
算算早过了立春,却没有暖和的迹象,晨昏的感觉,总是寒冷。
有一日,看到街头挂着花花绿绿的风筝,才好似猛然来了个提醒,哦,春天到了!
出门走走,却依然感觉不到那风有怎样的暗含绿意和温软,只是走着走着就会觉着身上衣装的沉厚,渐渐生出几分燥热了。只见有活力的年轻男女,率先开始着了薄衣单衫,靓丽成流动的风景了。
我走过一带小灌木丛,看见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一两寸长的嫩嫩叶芽,人行道旁那细小的罅隙里,一星泥土里钻出的小草,不知何时,也不声不响地开出了眨着眼睛的小蓝花了。
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以最不经意的姿态,以星火燎原之势,早就发起了一场浩大的战役。等你哪天明显感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张眼看,是姹紫嫣红开遍;竖耳听,是莺莺燕燕,所有的感官都被填满了。再加上阳光清风的助力,春天她以霸气、迷人的姿态温柔地包围了你。人这一渺小的生命个体,还有什么还手之力吗?只能乖乖地在春眠不觉晓的诗情中沦陷,在杏花春雨的画意里慨叹了。
而某一场雨打风吹之后,艳粉娇红满地,绿杨阴里,春天再次退出季节的舞台,多愁多思的人,空留几许事如春梦了无痕的伤感。
而现在,春正发生。
真的就像一个刚落地的娃娃呢,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不由人不生出无限希望,而那每一个希望都是绿意盈盈,进而繁花似锦般美好。
是的,刚开始,一切都可以开辟和重建,一切都可以安排和构造,不要说花未全开月未圆,就连花儿都在酝酿着花事呢。何妨重整精神,再投入一次,在这天人合一的巨大氛围里,就当这一年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过去的兴衰荣辱都不论,且意气风发地梦想和出发吧。
一年之计在于春,去年春天我种的花儿,曾开出了最美的笑颜,秋天采摘了种子,保存了一冬。我要找出来再种下,就像也在心里种下一颗梦的种子,当花儿们赠我这一季嘹亮的欢喜,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总有一天,梦想也会花开满园?
红尘过客
巷子中间有一棵大桐树,绿荫浓厚,吸引了成群的老头老太太来此乘凉、闲话。
老头儿们大多六十岁开外,都搬了小折叠座儿,拿个茶杯,白短袖,大裤头;老太太胖的富态,瘦的利落,穿着儿女买的花衣裤,穿系带儿的黑色老北京布鞋,开会一般,对面而坐,中间留条道儿,行人可以通过。
无须刻意倾听,他们的话题绕不过儿孙、金钱和生死。
这时候,一个瘦老头儿踱过来了,这边的打一声招呼,问:干啥去啊?答道:转转去!过一天落一天,过一天赚一天呀!
有人是越老越糊涂了,有人是越活越通透了。这些老头子,都活成哲学家了呢。把每一天都视为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今天我活着,明天将死去,所以,我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这厢的老头子接上话茬说:最省事是脑出血,过去得快。国家少花费,儿女少受累,一睡不起床,自己少受罪!
说的人面容平淡,我这听的人,脊背一凉一凉的。
是啊,都七老八十了,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天脱了鞋,不定明天能不能再穿上了呢,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如此简单,活着就是了,活着就是赚了。那么多人,亲爱的人,仇恨的人,他们都没有熬过自己,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的,活吧。
有时候,也会是清一色的老太太们,都穿了花里胡哨的宽腿儿裤子,没搬座儿也没关系,墙角儿有拆房子没清理走的砖头,一面还粘有瓷砖,白亮亮的,一人搬一个坐了,就可以唠叨半天。儿子呀,闺女呀,内孙外孙呀,仿佛一张大网,将所有家长里短全部搜罗出来了,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明天说不完后天接着。
说着说着,就有谁来不了了,唢呐呜呜哇哇吹起来了,一声声,叫人心里慌张。
活着不孝,死了胡闹。越是不孝的,越要往豪华里搞。人家笑话呀。
生与死,他们又在讨论这个重大的哲学命题了,因为,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冥冥中的注定。
宇宙无穷,生命有尽。死,它陌生吗?它遥远吗?一点都不。它像空气一样飘荡在我们身边,每一分每一秒,有多少鲜活美好的生,就有多少黯然凋零的死。
实在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年轻的时候,若是多想想,想清楚了,也许就没有什么可惊恐的了。
买的桃子还没来得及吃,就腐坏了,桃子死了;一只黑狗被车碾碎在路中央,狗死了;一只碗打碎了,碗死了;一盘蚊香点完了,蚊香死了;一只鞋穿烂了,鞋子死了……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还会死,和那些桃子、黑狗、碗、蚊香、鞋子等等,有什么本质区别?区别是,人会感伤,他的亲人会悲伤吧,那些动物植物,那些蚊香、鞋子,谁说它们是无知无觉的呢?
适度的恐慌是好的吧,可以让人知道珍惜活着的光阴。
我手里拎着买的青菜和肉,想着该给孩子做什么饭。上有高堂下有弱子,我必须活着,努力好好活着。
我去买东西,从这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中间穿过。这一次,他们谈论的话题已经变了。
看来,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呀!一个老头儿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一番事实论证和道理论证。
等我做好了饭,骑车去接孩子时,看到他们正在散场,都拿着叠起的小座儿和茶杯,回转到各家去了。
生命里,有多少这样闹哄哄的在场和散场?谁也不相信自己会就此离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何时离场。所以,他们相约明儿再来呀!
街上,永远这样人来人往,过客匆匆。生命彼此逢着,或始终陌路。在不同的十字路口转折,奔向未知的下一分秒,下一个明天。
路边哪个门店里放着刘德华的歌:这条路,究竟多少崎岖多少坎坷,你和我,早已没有回头路……
我沉默地走过。
红尘琐记
一
出门,坐车。正好一个同事也上来了,于是,同坐一辆车。
奇怪的是,出门了能坐同一辆车,人会想,真是缘分,可是,在同一个单位共事了十几年,人心里却没有那样美好的感觉,反而会因为各种利益关系而疏远,心里隔着一层东西,怎么也不能亲近无碍。明明脸上都含着笑,热情地打着招呼,彼此心里却都清楚,那是怎样的貌合神离、言不由衷啊。
世上再没有比这样的关系更叫人感觉悲哀了吧。年年见,天天见,形体无限接近,心灵却愈发天遥地远,而且,似乎绝无沟通和敞开的可能。
同事,原来就是熟悉的陌生人。
二
去超市购物,顺便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丝巾。有桃红底色上绣着蓝色大花的一款,一瞬间就触动了我心里的柔软。它们的美,透着几许古雅,契合了我的心意。
买回去对着镜子一照,呵,正好穿了惹眼的绿色小袄,可不正是张爱玲喜欢的葱绿配桃红的俗艳吗?
我想起,从前有人说,你是现代版的张爱玲,不禁笑了。
多年以前,民国才女张爱玲,也是有着许多这样的时刻吧,满心满意地立于镜前,看新裁制好的衣服,如何地散发着自己精神和灵魂的气息,如何地与自己的心性和气质相得益彰。这一刻,只愿退回一个耽于爱耽于美的凡尘女子,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小小欢喜。
与一个人,在时光交错里相逢,可有着今生的肉眼凡胎参不破的宿世因缘?
三
正在人声喧嚷里穿行,一朋友打来电话,问:又有白头发了没有?我笑了:你就那么盼我老吗?
不是。我们老了就算了,你不能老。
随着时间推移,年龄增长,我肯定要变老,老是必然趋势。
还是建议你多锻炼身体,保持活力。
挂了电话,我又气又好笑。
自从某天此君发现我发际支楞出一根白发之后,一直给我建议,吃什么饭,喝什么汤,少熬夜,多锻炼,仿佛我一夕之间就会变成白发魔女了一般。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又不是美人,不过是平凡庸碌的众生之一,难道连生根白发都不许吗?连变老的自由都没有吗?
年轻就那么好吗?在那许多年轻的日子里,在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尽烦恼里,我做梦都盼着自己赶紧赶紧老去呢。
换一个角度想,怕一个人老,严格地要求着,也许是这个人的幸福呢。我关心你,在乎你,所以,希望你永远年轻快乐。
从前,孩子蹿着蹦着跟我比个子,似乎总也撵不上我,现在,轻轻松松就看到我头顶了,颇有些自豪地说:我比你高!我思来想去,回敬一句:我比你老!
一个女人,也只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才会甘心认输,甘愿放下所有骄傲,低到尘埃里去吧。
四
人群里走着,忽有一男子迎面而来,说:要化妆品吗?我摇头,他一面说,一面从大塑料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说:大小都有,便宜,从厂里偷出来的。我再摇头。两个陌生人复又没入人海。
我沉默地走我的路,心想,这样的小把戏十年前就见过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身为女子,洁身自好为白,经济独立为富,内外兼修为美,我这样的白富美,会愚蠢浅薄地上你那样低级的当吗?
再说了,本人达于心灵化妆的境界,岂是一般的庸脂俗粉能够涂抹出来的?这世界,可有哪一种化妆品,能把一个女子的精神和心灵装扮得灿若云霞?
青春的美丽终有花谢花飞的一天。在时光的河流里,任是再神奇的化妆品,也挽留不住粉面桃腮的嫣红。我只想,当林花谢了春红之后,还有一树的桃儿杏儿梨儿堪慰寂寞。
五
院子里,一个穿花罩衣的两三岁男孩在玩小车儿。女人说:走,妈妈带你去洗澡,理发。
小男孩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眸,天真可爱。
我走过,心里想,一个母亲带幼小的孩子去洗澡、理发,是多么开心自然的事啊,而壮年的子女带老年的父母去洗澡、理发,又是多么稀少可贵的事啊。
我的一个亲戚,有两个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两个家庭却都容不下一个老子呢,所以,他宁愿在敬老院里度过残生。不知,一个人的静默里,当年那两个儿子尚幼小时候的许多场景,可在他心里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