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十天,就是八月了,蝉还在叫。
蝼蛄山的蝉,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这种脆弱的小东西,要在地下的黑暗里潜伏三年,蜕皮五次,才能爬上来迎接属于它的、仅有的、两个月的一生。
真是短暂的一生哦!
其实人和蝉没什么不同,更有甚者,连蝉都不如。在蝼蛄山,蝉可以在满月之下沐浴雨露,或者迎着阳光在松涛声里歌唱,而人呢?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生活在这贫瘠、偏远深山中的人。男人们日复一日砍伐林木,抛入河流,辗转卖于木商,所得寥寥却经常死于非命,女人们于干瘪的角落种植番薯、采集山产,收集着可怜的粮食,还要提防着豺狼虎豹,辛苦守护着自己的家。即便如此辛苦,依旧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年轻时辛勤劳作,狗一样残喘,即便是幸运地存活下来,日子一到,就要上山了。年过70,便被视为无用之物,活着也只不过是浪费得来不易的宝贵口粮,不管身体是否硬朗,都由子女背着上山,走入禁地。
两人进山,一人归来。
山上的那人,就在聒噪的蝉鸣声中,静静地等待那位大人,然后由它之手,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们称之为山隐,这是不容打破的规矩。
这大山,绵延千里,我们栖身其中,世世代代便如此活着。
深远森然的大山,养育了我们,我们也以自己的血肉偿还。这就是约定的宿命,每个人都不例外。
对我来说,今天很特别。
母亲的山隐之日,终于还是来了。
在蝼蛄山,木下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因为我们是唯一的祭司。
山里的那位大人,是这方天地的主宰,我们尊敬它,敬畏它,向它祈祷,向它供奉,而联接它与凡人的纽带,就是被称之为“山巫”的祭司。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木下家开始担任山巫,历史悠远的年代,我的先人们兢兢业业地侍奉着那位大人,极尽虔诚。到了山隐之日,便会穿上雪白的巫袍,手持青铜法铃,早早于那神殿中等候背着父母上山的人。
殿门一关,子女下山,老人进殿,幽怨的铃声中,借由祭祀之手,召唤那位大人,老人便诡异消失在神祠之内。其中缘由,只有历代祭司才知晓。
可即便是祭司,也从未见过那位大人的真容。
它是神。神总是不会向凡人示现的。
我两岁时,父亲就死了,二叔是继任者。然后,二叔也死了。在他的尸体前,我穿上又肥又大的巫袍,成为木下家这一代硕果仅存的祭司。那年我15岁。
近20年来,我已经记不清送走了多少山隐之人,记不清看了多少场形形色色的生死离别。送亲人上山的子女,转身的那一刻,有的失声痛哭,撕心裂肺;有的面露喜色,迫不及待;更多的是表情呆滞,茫然叹息。而老人们,都会依靠着高大的木门,冲着那背影,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抹着眼泪走向自己人生的终点。
所有的父母,即便到了最后一刻,记挂的依然是子女。这记挂,和子女的好坏无关。
我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和母亲分别时的画面,总是刻意地排斥它、自欺欺人地遗忘它。
但,这一日还是来了。
父亲死后,母亲就变得不正常了,精神时好时坏,60岁之后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始终记着我这个儿子。
这一夜,好长。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到半夜时忽然停了,就听见了山音。
水滴从枝叶上滴落的声音,山风吹动松涛的声音,不知名的鸟兀自叫的声音,蝉鸣,溪响……
然后便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坐在这寂静里,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低坠的月亮,苍白的满月。远处是山,黝黑苍茫的山,轮廓朦胧。
天还没亮,可时候快到了。
母亲一夜没睡,她知道自己的日子。
她最后一次收拾这个家,小小的贫穷的家。最后一次缝补衣物,打扫庭院,拾掇柴火,喂养鸡仔,烧火做饭。
她做这些时,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看着那个羸弱的、驼背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过了今天,以后我就没有娘了。
她将我带到这世上,生我养我,父亲死后,一个人把我扶持长大,没来得及享过一天福,就要上山了。
泪水落下来,怕她看见,悄悄抹掉。
起床,早饭已做好,依旧是一筐番薯。
两个人面对着面。
“溪后的三块田,过几天要浇水,干了番薯长不好。”她说。
“嗯。”
“给你做了十几件衣服,放在箱子里。”
“嗯。”
“伐木的时候眼睛要利索,树倒了离得远点。”
“嗯。”
“我上山之后,你尽快找个女人,没女人家里不行。可惜我看不到你生仔。”
“嗯。”
“东房上那片茅草要换,老漏雨。”
“嗯。”
……
她一件一件事情交代完,想了想,终于再想不出,扭头看了看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说:“时候到了,走吧。”
言罢,转身,从床铺上摸索出外衣,悉悉索索穿在身上。
满是补丁的麻布,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即便是贫穷至极,她也始终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
我偷偷拿过她的包裹,小小的、只装了一条薄被的包裹,往里塞了几个番薯。
“要命嘞!”她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