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达和她的小说(代序)
美国人心里有点不喜欢泽尔达,觉得她耽误了她丈夫的才华,要不是她挥霍无度,她丈夫本该有大把的时间去写传世之作,而不是码小专栏挣钱养家,她的丈夫就是写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菲茨杰拉德。
泽尔达出身名门,父亲是阿拉巴马州的大法官,母亲也是大家之女,外祖父一支里有好多显赫人物,比《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小姐还要体面。
泽尔达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就是掌上明珠,这样家庭里的女孩儿多少有些憨傻,她们不见得多物质,只是从小就过惯了讲究日子,不大会过别的日子,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花钱。
娶了这样的太太,菲茨杰拉德是有压力的,他家世平平,全靠写字挣钱,第一本小说《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出版后大获好评,他才有了资本娶法官的千金。
这桩婚事开始差点儿黄了。普天之下岳父母的心情都一样,一听女婿并非出身门阀世家,心里先凉了半截,再一听是“自由职业者”,几乎就要拔腿走人了。但看到小伙子温柔体贴,是个暖男,看起来脾气蛮好的,再加上自己家的小姐是个什么秉性,老两口也明白,虽然长得漂亮,但一脑子奇思怪想,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消停样子,一般人把这样的闺女娶过去是没法过日子的。
以前的大家小姐都是职业化程度很高的主妇,斯嘉丽的妈妈一人掌管几百奴隶,一季棉花下来,过手账目几十万,按现在的价值换算上百上千万也是有的,可她却纹丝儿不乱,绣着花养着娃就把事情全搞定。因为大家族的女儿从小都是当CEO培养的。按这个道理,贾府不大会娶林妹妹,她没有将人之才,小宇宙里只有me me me,当家只会搞得鸡飞狗跳,还是宝姐姐才对大家族的口味,一身烟火气,是个万事做得周全的妙人。
泽尔达嫁给菲茨杰拉德之后确实在家务上一塌糊涂,两口子到欧洲生活后,佣人们报虚账,一个月吃了十四公斤的黄油,泽尔达仰着漂亮的小脸说:“十四公斤是多少啊?很多吗?”贴身保姆都看不下去了,旁敲侧击地说:“夫人,您没发现佣人们最近手头宽裕,竟然买了新自行车吗?”
泽尔达小姐对黄油没概念,对鲜花和美酒却如数家珍,特别是在巴黎这种销金窟,打发时间主要靠花钱。有一阵子她看见花就买,一出手就是上百法郎。她觉得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扎马蹄莲的丝带断断不能用白色的;上好的芭蕾舞鞋可遇不可求,一旦碰到必要囤上一百双才可以;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应该看今天是什么样的天气,万万马虎不得。
菲茨杰拉德深爱泽尔达,由着她任性,他天性温暖安静,不喜欢约束别人,但他那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写《了不起的盖茨比》。泽尔达无所事事,就有了一场外遇,她自己写在小说里了,对象是个漂亮的法国空军中尉,一头金发,半夜里开着飞机送情书,别提多拉风了。
菲茨杰拉德知道后气得直哆嗦,握着拳头去决斗。泽尔达站在中间拦着她情夫,她没来由的觉得自己丈夫缺乏男子气概,决斗什么的一定输,她情夫偏偏又含情脉脉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死他的。”这简直把菲茨杰拉德气疯过去,但也没有办法,他是文弱书生,根本不是法国飞行员的对手。
菲茨杰拉德的苦闷于是只能跟海明威说说。
20世纪20年代,巴黎左岸聚集了好多艺术家,随便进个咖啡馆就能碰到文坛的半壁江山,但当时他们都是一副倒霉相,一边喝咖啡一边琢磨怎么赊账。拿泽尔达的话说,巴黎乌烟瘴气,全世界的牛鬼蛇神都在这里了。
泽尔达瞧不上他们,对所谓的文艺圈、上流圈感到厌倦透了,觉得他们又虚伪又做作,除了吹牛没什么别的本事。
伍迪·艾伦应该是不同意她的看法的,他认为20世纪20年代是最好的年代,为此他在2011年还专门拍了一部电影《午夜巴黎》,向他心目中的这些大师致敬。
这部电影讲一个好莱坞编剧穿越回20年代巴黎去朝圣的故事。男主角怀揣一颗小粉丝的心一一见了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毕加索、达利、马蒂斯。他每见一个人都激动得不能自持,冲上去满脸都是“我要做你门下走狗”的表情,搞得这些巴黎落魄文人都蛮不自在的。
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就是泽尔达,她在一个小酒馆里喊他,操浓重的阿拉巴马口音,劈头就是一句“You look lost”。这是一句双关语,字面意思是,“你迷路了吗”。 但文学老炮儿听到这里都会嗨起来,因为导演直接点题“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
泽尔达在电影里活泼热情,喜怒无常,菲茨杰拉德英俊斯文,完全被泽尔达左右,两个演员都找得神似。海明威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跟条大虫似的盘在角落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显贵。虽然穿越回去时间挺紧凑的,导演还是因为过于偏爱菲茨杰拉德夫妇,让泽尔达跳了一次河。
这部电影属于知识分子的意淫之作,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好片子,但它精巧有趣,充满了小机锋和小典故,非常适合小范围内把玩,但奥斯卡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把那一年的最佳编剧给了伍迪·艾伦。
实际上,海明威在巴黎混得并不如意,没人知道他,他的《太阳照常升起》还没有完成,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想法。菲茨杰拉德和他一见如故,两人一度互相欣赏,但海明威讨厌泽尔达,泽尔达小姐也不喜欢海明威,她觉得这个所谓硬汉是个“假货”、“骗子”,而且换老婆的频率未免也太快了。
泽尔达那时正在迷另外一件事,她想成为一名芭蕾舞女演员,不是说说而已,她是认真的。
她找到一个俄国芭蕾舞女演员教她芭蕾,高傲的女演员看了她一眼就摇头说:“亲爱的,你已经27了,太晚了,而且你有钱有名,还有个疼爱你的丈夫,何必要来吃这种苦头?”
泽尔达小姐不肯罢休,每天睡觉之前做四百个小踢腿,然后劈着大叉睡觉。她天天去舞蹈室,连着做上百个小跳,一有空就在家拉筋,肌肉疼得好像要从骨头上剥落下来一样,她不在乎,只要能跳《猫》,脊梁断了也没什么。
当一个人有了目标的时候就会特别迷人,虽然整天疲惫不堪,但眼睛里有鬼神之气,俗世一下子不沾身了,自己可能也不觉得,但别人看着她就好像一朵花儿一样在使劲绽放,泽尔达写的唯一一本小说Save Me the Waltz就给人这种感觉。
泽尔达的文学功力虽比不上她丈夫,她懒得布置大局,下手很散,但偏偏又喜欢在细节上停留很久,尤其爱用华丽的词藻,很考验读者的词汇量,但是她写到舞蹈的时候自有动人之处,让人心生爱慕之情。
画家看了《红楼梦》,会对宝钗说画画那一大篇特别留意,因为行家难免要较真,发现全是行话,就心里释然了。泽尔达说到舞蹈的时候,也都是行话,怎么运用肌肉,怎么引领音乐,怎么在旋转的时候保持重心,虽然草草,但格外好看。
后来泽尔达真的可以跳女主角了,她把丈夫和孩子扔在瑞士,自己跑到意大利,因为太刻苦,把腿跳坏了。菲茨杰拉德飞奔去意大利接她,一进医院倒吸一口凉气, 泽尔达躺在床上被裹得像个木乃伊,那时还没有抗生素,医生都过来拍着他肩膀,让他做好准备。
他把头埋在泽尔达的床上,紧紧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泽尔达已经快不行了,满脑子幻觉,看到老公这么哭就想:这是哪个世界的人啊,这么元气充沛! 没想到就这么又活回来了。
泽尔达跳不成舞,大概生命也就此被抽空了,她曾经说过,“能不能把芭蕾和我的生命放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一起放弃了。”
后来她精神出了问题,今天看来也许只是患了抑郁症,或者焦虑症,可惜30年代的医术跟巫术也差不许多,她直接就被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了。在医院没事儿的时候泽尔达开始写小说,自传体,每天写三个小时,很开心,最后取名Save Me the Waltz。
最终她竟然死在她丈夫后头,菲茨杰拉德因为长期酗酒,死于心脏病,那一年他才44岁。
泽尔达在精神病院里一直精精神神的,她比他晚死了八年。如果没有精神病院那场火灾,她应该能活得更久些吧。
这本书是首部中文译本,之前凡是引用这部小说的,要么是直接用英文书名,要么就是翻译成各种形式。有叫“永伴华尔兹”的,有叫“为我留下那首华尔兹”的,没有一个重样的,可见这个书名不好翻,而且大家也都彼此不满意。斟酌再三,我将译名定为“最后的华尔兹”,原因在于,这一书名首先是端正厚实;其次是大方,而且扣题;且“最后”二字恰体现了这本书的二十年代沉沦色彩和悲剧实质。
因为20世纪30年代的语言风格与风俗习惯都与今天的美国有很大的不同,而且泽尔达自有其独特的性格魅力和文学乐趣,想要捕捉,殊为不易。这本小说与传统意义的小说也不同,它不靠情节取胜,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它丰富、感性,充满另类智慧和流动的情感,整本书给人以强烈的画面感,如色彩斑斓的调色板。所以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努力寻找出一种文学风格一以贯之,试图让文字本身更加耐看,使情节上的枝蔓更加丰满,以期为读者提供尽可能大的阅读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