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观园开讲的财富聚散启示录
先父有一个大书橱,里面放着不少经典文学著作,我还记得小学时站在书橱前,漫无目的地一本本翻阅着,父亲见我有兴趣,于是提点道: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天生反骨的我,当然先偷着读水浒,中年才看三国。
但是其中有一本章回小说,却是从少至今反复品读,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领受,那就是清代作家曹雪芹的《红楼梦》。
文学大家白先勇老师在一次演讲中曾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读过《红楼梦》的,另一种是没读过《红楼梦》的。我忝为是读过的那一种,而且从小学至今读了五遍。
从黛玉与宝钗之争,看职场竞争
记得少年时期读《红楼梦》,我很为黛玉抱屈,明明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才华横溢,又是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刚入府时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了,为何最后长辈为宝玉选媳妇时,却是宝钗?等到人生有些历练,我才能懂得黛玉终究是争不过宝钗的。宝钗自幼佩戴的金锁上錾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宝玉衔玉上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其实已经暗喻宝钗与宝玉才是姻缘天定。
撇开奇幻文学里才会有的金玉良缘情节,先论个性,黛玉乖僻多猜忌、好使小性子,宝钗善公关、得人缘;再论身体,黛玉自幼就有不足之症,每到季节转换就会发作,后来还转成痨病,不怪宝玉的祖母贾母会说: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
更重要的是,帮宝玉选媳妇,等于是选贾府下一任管家,不仅要能传宗接代,还要能掌管上下数百人丁。跟宝钗相较,黛玉的个性与身体,显然都是失分的。
而宝玉的姐姐元妃,也是偏宝钗胜过黛玉,从她给的赏赐就可见端倪。第二十八回,丫鬟袭人向宝玉报告,元妃赏赐给宝玉与宝钗的东西一样,宝玉赶着问,那其他姐妹们呢?袭人说: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可见宝钗在元妃心中是与弟弟一样重要的,黛玉却是靠后站了。
虽然长辈们心中早已属意宝钗,但是需要有人在讨论婚事的关键时刻踢上临门一脚,很受贾母宠爱的孙媳妇王熙凤扮演了这个角色,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哪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第八十四回)
还有一个隐形因素对黛玉不利,自古以来,豪门多通过联姻巩固与扩散影响力,金陵四大豪门是贾、史、王、薛,宝钗所在的薛家,原本就在这个多代联姻的网络里。
黛玉所在的林家,虽然曾经世袭列侯,但是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经没有世袭庇荫,人丁、家产又单薄,等到双亲陆续过世,孤女黛玉等于完全没有后援会了。
把黛玉的境况投射到职场上,我们就能体会到,如果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再怎么才华出众,也可能左支右绌、败下阵来。《红楼梦》写透了人性,而人性千古不变,因此,这一本天外书,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阅读都会有所启发。
台北植物园也在红学插上一脚
两百多年来,《红楼梦》不止触动无数读者,更像斑斓的文化织锦,令人目眩神迷。我在图书文献系统搜寻,与《红楼梦》相关的著作不胜枚举,各文学家的导读本,自不待言。
《红楼梦》的新解、新辨、版本的考证(如辰乙本、庚辰本、巳卯本等),后四十回的争论,更是未曾停歇。
其他像《红楼梦》的艺术、文物图录、绘画、诗词曲赋、植物图鉴、绣像研究、美学品味、服饰、美食、园林、建筑、人物研究、人物结构关系、女性、梦幻世界、佛学、养生之道、医药、写作技巧、语言艺术、人才、思想、文化、法律等,都有专书深入探索。
一本《红楼梦》,形成浩瀚的红学,不只是华人世界为之着迷,欧、美、日都有红学的研究专论。
《红楼梦》就像纸上的大观世界,从任一角度观之,都有胜景可期。比如,台北植物园也曾经仔细梳细过《红楼梦》。植物园方是这么记载:一百二十回中,提到的植物有两百四十种,所引述植物的典故上溯《诗经》《楚辞》《吴都赋》《属都赋》《上林赋》等。
显然台北植物园也在红学考证中插上一脚,植物园根据大观园里大量出现的热带与亚热带植物,如湘妃竹、芭蕉、杜若、杜薇、薜荔、荳蔻等,判定贾府应该是坐落在江苏的苏州一带,而非高纬度的北京,显然植物学与文学也能根结蒂连。
《红楼梦》还可以当成一本企业管理学书。荣、宁二府四百来人,姻亲、血亲错综复杂,再加上奴仆众多,奴才的下面还有奴才,俨然是一个小江湖。有各主子间的明争暗斗,也有奴仆间的趋炎附势。
管理贾府,就像管理一个大家族企业,贾母、贾政、王夫人、熙凤、探春、李纨、宝钗,都曾专任或兼任过这个管理职位,各有各的管理风格,其中最不擅管理的就是贾政,他既不善管钱财,也不善管奴才,贾府铸下大祸,贾政疏于管理,也应记上一笔。
康熙大树倒,曹家猢狲散
我做财经报道多年,在我的眼中,《红楼梦》更是一本理财书。心理学的一项研究表明,当人手中拿着锤子时,很多东西在眼中都会长得像钉子,或是想要四处找钉子。
我要澄清,我不是刻意在找钉子,因为职业而牵强附会说《红楼梦》是一本理财书。而是作者的身世与《红楼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了解曹家兴衰史与曹雪芹的际遇,就能看出作者隐藏其中与金钱、财富有关的机锋。
曹家是清代的百年望族,曹雪芹先祖当过盐政与织造,都是富得流油的差事。就以织造来说,这个官职主要是总管宫廷御用锦缎的制造。
历史博物馆在收藏清代织锦特展时就记载着:清代第一任的江宁织造是曹玺,在康熙二年(1663)开始任职,而后曹家三代四人都当过江宁织造,长达五十八年,曹家见证了中国云锦工艺的巅峰与辉煌。
清代在民间共有三个织造局,分别在江宁、苏州、杭州。江宁织造局专门负责制造皇室御用缎匹,苏、杭织造局则是负责制造赏赐用的缎匹。江宁局上贡的缎匹是要穿在皇帝身上的,苏、杭局的缎匹只是皇帝赏赐百官用的,江宁局的地位显然在苏、杭局之上,由此可见曹家地位。曹家的富贵之路,是靠康熙皇帝开拓出来的。曹雪芹的曾祖母曾是康熙的乳母,据说祖父曹寅曾担任过少年康熙的伴读,曹寅与康熙关系自是不同。我曾在展会上看到一本奏折,就是曹寅在担任江宁织造郎中臣时进呈给康熙的奏折。
曹寅在这份奏折里先向皇帝恭贺成功扫荡噶尔丹(蒙古),接着奏报处理完缎匹的运送后,将回京请安。有趣的是,康熙在奏折上的批示不是正经八百的朕知道了,而是用朱笔写下:朕亲统六帅过沙漠翰海,北征噶尔丹,皆赖上天之眷佑,旬有三日内,将厄鲁特杀尽灭绝,北方如无烽火,天下不再言兵矣。皇帝何须向臣子详述出征的经过?这段批示不仅流露出康熙向曹寅的小炫耀,也可感受到君臣间的深厚情谊。
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是由曹家接驾,可见曹家备受康熙的荣宠。《红楼梦》中的甄家就有曹家的影子,曾经见识过甄家接驾荣光的贾府老家奴,是这么回忆的: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好气势!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第十六回)
但就如《红楼梦》里点出的福祸相倚,曹家就算家底再丰,也禁不起四次接驾的掏空,每次接驾就像《红楼梦》里写的,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曹家的荣宠与祸患,都是来自康熙。康熙大树倒,曹家猢狲散,雍正接位后,曹家先被要求补亏空,接着曹家人被革去官职,最后还因卷入宫廷政治斗争而遭抄家大祸。
得而复失,才会痛悟人生与财富真理
万贯家财,并非一夕败去,根据史料记载,曹雪芹老家被查抄时,奏报的明细中就已有当票百余张,显示曹家被抄之前,也与《红楼梦》中的贾府一样,财务早已破了个大洞,要靠典当度日了。
抄家之祸,更是让曹家哗啦啦如大厦倾,子孙难以翻身。邹如昌在《曹雪芹传》中有一段记载,读来最令人鼻酸。乾隆二十八年(1763),北京发生痘疹(天花)疫,死于痘疹的儿童数以万计,雪芹独子也不幸染患,当时只能靠牛黄等药材,才能挽回一命。
但是已经搬到北京城郊,住茅屋、喝稀粥的曹雪芹,当然买不起牛黄、珍珠、冰片这些珍贵药材,雪芹痛失爱子,同年年底雪芹也跟着染病,贫病交迫,无力及时延医,除夕夜刚过,就咽下最后一口气,年仅四十八岁。
牛黄,这味可以解热去毒的药材,在《红楼梦》里也曾出现过。第八十四回,王熙凤的独生女发烧抽搐,大夫开出一剂发散风痰药,其中就需要一味牛黄,大夫还特别提醒,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
后来还是通过宝钗大哥的关系,直接跟药材商调货,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道: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量对准了呢。分量少到只用一个小纸包着,而且还交代要王熙凤亲自称量配药,可见牛黄的珍稀程度。
《红楼梦》中王熙凤的独生女,靠牛黄救回一条小命,真实世界里曹雪芹的独生子,却无力求得这味珍贵的药材,两相对照,令人唏嘘。
在史景迁所著的《曹寅与康熙》中,记载了曹家被抄时的房地产明细,住房十三处,共计四八三间。地八处,共十七顷零六十七亩,祖上拥地无数,后代却困于茅屋,见证自家巨变的曹雪芹,是用生命写下这本旷世巨作的。
只有得而复失的人,才会知道哪些才是世间的真实、真相、真理。从流金岁月到门户凋零,曹雪芹想必曾经百转千回,思考家族为何会衰败至此。如果时光倒流,需要如何预防?埋下哪些善根,才有可能重振家业?
这些亲身经历,也让曹雪芹参透人性,在书中留下许多与财富相关的体悟、与财富相关的人生智慧,这些都让我真心认为,《红楼梦》也是一本与财富有关的人生启示录。
曹雪芹不只是写出抄家前的礼乐衣冠地,文章富贵家,或是抄家后的兴衰无常,他还想传达自己洞察到的理财智慧。
譬如秦可卿在梦中对王熙凤所做的提醒、建议的理财对策,以及《红楼梦》里的许多金钱事,二百多年后的今人,依然受用。更重要的是,很多跟财富有关的人生智慧,对祖孙三代都各有启发。
《红楼梦》卷尾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管你是否读过《红楼梦》不妨一起走进大观园,静心聆听曹雪芹在人生财富聚散中,为我们解出的真实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