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化是从中国拿来的,近代以后的文化是从欧美拿来的,那么,日本文化是什么?日本人是什么?
这令和年号令一些中国人颇为兴奋,因为他们上网一查,到底逃不出中国古籍,对于日本来说,中国文化简直是如来佛的手掌。
日本人喜爱日本论,简直是活在日本论当中。不仅喜爱自画像,而且喜爱别人给他们画的像,无论画得美,画得丑。不仅多事之秋大谈日本论,盛世也大谈日本论。这倒像《菊与刀》那本书(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说的,他们很在意别人的眼光。
衔恨而死的恶灵在靖国神社被当作英灵祭祀,被国民感谢,因此转化为保护国家的善灵。这就是靖国神社的逻辑。
对于日本人来说,神无所谓善恶,而是有超人的强力,置之不理就为害,用酒食祭祀,使之转化为正能量。这就是神道。
小团伙加入大团伙,小团伙的兄弟只是对小团伙的头目忠诚,不忠诚于大团伙的头目。比起天皇来,日本人更尽忠于给他发薪水的老板。
日本要自立于民族之林,乃至跻身于列强之间,本无可厚非,但是以侵略扩张为立足之本,他们眼盯着的,对于朝鲜、中国以及整个亚洲,只能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似乎这乌云现今也未见消散。
日本的漫画、动画片以及影视内装了很多中国文化,特别是《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两部古典文学,这也是我们感到亲切、易于接受的奥秘所在。
李长声先生写的是随笔,他觉得随笔更不能无余裕,就需要作者活得有余裕。李长声先生写日本既没有找他山之石的任务,又没有替谁说好话的义务,先就有了一份闲心,悠然看日本,但随笔有两个元素知识性与趣味性,李长声先生更在意知识性,真好似折花,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鲁迅语),写得不能像漫画肖像画那样招笑,遑论爆笑。
中国与日本,不仅是地理上的邻居,文化上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中国人对日本这个国家和日本文化的认识带有诸多游客式偏见。《日本人的画像》一书,笔调轻松,叙事细腻,娓娓道来,既具丰富的知识性,又有较好的文学性,于轻松幽默之中纠正了不少我们对日本和日本文化的偏见,是了解日本及日本人的精彩读物。
前言
书名日本人的画像是编辑给起的。
不由地想到日前有朋自海西来,陪游京都如仪。侨居日本三十年,也曾想搬到京都住几年,始终未如愿。人在东京可以写日本,却不可写京都。京都是日本的另类,美在舞妓古庙,更美在游客看不见的地方,长住久居才写得来。
京都有一座南座,坐落在四条大桥东头的街南,桥下流淌着鸭川。
起初这里是郊外,艺人汇聚。传说安土桃山时代(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先后在安土、桃山两地筑城,致力于统一天下的霸业,史称安土桃山时代)出了个巫女,叫出云阿国,长得美,会跳神乐舞。她女扮男装,跳来跳去,创作出歌舞伎踊。后世歌舞伎戏剧认阿国为始祖,但当年德川幕府认为有伤风化,禁止女性登台,流弊至于今。作为欢乐地,原有七座官许小剧场,或焚毁,或迁移,最后只剩下南座。1929年改建成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后来内部又改装一新,外貌始终是桃山文化的风格,被国家列为有形文化财。从使用之久来说,它是日本最古老的剧场。
站在街北望过去,楼壁挂满了演员的名牌,好似居酒屋满墙的菜谱。两侧的两栋楼相形见绌,西边底层有小店,挑着一排小灯笼,一个灯笼一个字:创业文政年间祇园馒头。就是说,这类似我老家豆包的馒头已经卖了二百来年。东边楼里有一家爆笑似颜绘商店,用漫画的笔法给人画肖像。这也算日本的传统,浮世绘里画歌舞伎艺人就这么画。门口摆了些作品,有日本的安倍,美国的特朗普,还有中国人,大点儿的郭德刚、小点儿的范冰冰,招徕过江之鲫似的中国游客。人物都是在影视上常见的,一眼认得出。各自独有的特征被大加夸张,让人在哑然失笑中留下印象。估计被画的人看见自己这副尊容也不禁爆笑,又多了一脸的尴尬。
我忽有所悟:写日本若能像这样画似颜绘那该有多好。大概编辑命名的用意也在此。人不是镜子,不可能像镜子一样纯客观地、一丝不苟地反映日本。任谁写日本都是在画像,用自己的眼观察,用自己的笔描述。有看不到的地方,也会有看错,还有所取舍。作为中国人,自觉不自觉以中国为背景和参照看日本,议论其好坏。因为住得久,一方面渐渐失去了好奇或猎奇的眼光,另一方面也能够拿日本自身的过去和现在、中央和地方、关东和关西、本土与离岛做比较。我也想画得像蒙娜丽莎,奈何力有不逮,技术有所不及,那就勉力画成漫画肖像画,同样无限地接近真实,也许更有趣,读了可以得余裕之心。
余裕很重要。不要把读者搞得太紧张,如鲁迅所言,使人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而且,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夏目漱石曾自道:品茶浇花是余裕,说笑话是余裕,绘画雕刻以消闲是余裕,垂钓、唱歌、戏剧、避暑、泡温泉是余裕。只要日俄战争不没完没了,世间不充满博克曼(按:易卜生的戏剧《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那样的人,就净是余裕。我也除了不得已的场合之外喜欢这余裕。他将天下的小说分为两种,有余裕的和没有余裕的,提倡有余裕的小说。我写的是随笔,觉得随笔更不能无余裕。这需要作者活得有余裕。自以为写日本既没有找他山之石的任务,又没有替谁说好话的义务,先就有了一份闲心,悠然看日本,但随笔有两个元素知识性与趣味性,我往往过于在意知识性,真好似折花,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鲁迅语),写得不能像漫画肖像画那样招笑,遑论爆笑。
过了爆笑似颜绘商店一直往前走,街边一间间小店卖各种被当作京都特色的物品。尽头有八坂神社,阳光下色彩晃眼。中国庙宇是红色的,日本涂朱色,譬如平等院,还有伏见稻荷大社,无数架鸟居闪耀着金光。捐鸟居明码实价,小的要十七万五千日元,大的一百三十万。近年来外国观光客太多,大和的神也烦了,竟不许摇响殿檐下悬挂的铜铃招呼它。
编辑给起了书名,前言却必须作者本人写。日本出版有一个说法:随笔结集,第一篇应该是新写的。这规矩有意思,所以有时给集子写一篇新文章代替前言(代序)。这回写前言时外面下着毛毛雨,皇居正举行退位仪式,老天皇身穿黄栌色御袍,祭告天照大神和列祖列宗。虽然是自主,却也费了一番周折内阁才允许他退位,也就是告老退休。天皇是象征,国家大事基本上内阁总理大臣(首相是通称)说了算。新年号不再沿袭上千年取自中国古籍的传统,从日本古籍《万叶集》里选取令与和两个字拼凑而成。
这令和年号令一些中国人颇为兴奋,因为他们上网一查,到底逃不出中国古籍,对于日本来说,中国文化简直是如来佛的手掌。日本也使用汉字,我们汉字本家固不妨骄傲一下,但人家也用了千百年,那些汉字早变作日语。明治年间我们从日本拿回了好多词语,看着还是原样,却别有了含义,被人在汉字上改朝换代。不管怎么样追根溯源,今后也只能把令和当作日本年号用。梁启超上书质问张之洞:皇嗣与皇太子之名义,有何分别!这回日本又改造汉语:天皇的儿子是皇太子,天皇的弟弟当第一接班人叫皇嗣。周作人说过:日本文中夹着汉字是使中国人不能深彻底地了解日本的一个障害。
明天(2019年5月1日)零时新天皇即位,启用新年号,我的这些随笔就变成前朝的旧文。改元给人一个说事的节点,搞事的机遇,但日本还是那个日本,不会一下子万象更新。中国人也还是旅游,蜂拥去京都,有人去欣赏日本风情,有人去寻找大唐残影。去之前最好读一读我的随笔《京都需要读》,就收在这本书里,回来之后读也有益。
李长声,1949年9月3日生于长春。曾任吉林人民出版社编辑、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1988年自费赴日本,挂单于出版教育研究所,专攻大众文化及出版文化史。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自1990年代初,为北京、上海、台北、广州等地的报刊撰写有关日本的专栏,自称贩日。结集多种,《长声闲话》(五卷)、《李长声自选集》(三卷)、《我的日本作家们》(台湾)、《闲看苍蝇搓手脚》(香港)等。翻译日本小说《大海獠牙》(水上勉著)、《黄昏清兵卫》《隐剑孤影抄》(藤泽周平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