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和长大的故乡,被联合国粮农组织确认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靠天吃饭,十年九旱,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里的人们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说是草原,其实是戈壁、荒漠,十年九不遇雨水丰沛的年头尚有点绿意,十之八九的年头光秃秃一片。倘若某个旅行团在这常态的年头被导游忽悠到这片草原,游客肯定会向旅游管理部门投诉:说是带我们去草原,把我们带到荒漠里去啦!
我在省城上大学的年月,家乡的壮年青年乃至少年们也浩浩荡荡地向省城进发,各式各类的工地上,扛水泥的搬砖头的抡大铲的都是我的老乡。
那时候,冰箱冰柜是稀罕物,市场上的鲜肉鲜菜供应也不是很充分。入冬时,人们要储存许多土豆白菜。住平房住楼房的城里人都要依赖凉房,凉房的地下有个菜窖,可以储存土豆白菜。冬天,凉房还是个大冰箱,可以储存肉类,过年前,城里人采购回来的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鱼肉都汇集于此。
工地上打工的老乡们,挣到钱拿到钱的欢欢喜喜回家过年去了;没挣到钱或挣到钱没拿到钱的无颜空手而归,于是把目光瞄上了城里的凉房。没报案和没破案的无法统计,从破了案的情况看,盗凉房的绝大多数是我的老乡。
盗凉房得撬开凉房的门,省城和我老家的口音有很大差别,但用来描述撬门的动词却惊人地一致,叫作拗。于是,撬凉房的老乡被称作拗门人,与澳门谐音。久而久之,拗门人成了所有来自那个地区人的统称,连没拗过凉房的也未能幸免。
光秃秃的故乡并非一无是处。空旷、辽阔、人烟稀少,没有树,没有电线杆,没有铁路、公路,宇宙飞船的返回舱要找个着陆点,这里再理想不过啦!事实上,我们国家几次载人航天返回舱的着陆点,离我出生的村庄都不过几十公里。
不过,神舟飞船返回舱的屡次着陆,似乎并没有给我的家乡带来多少荣耀。倒是关于拗门的故事因为有了新的素材而推陈出新花样百出。故事里,返回舱被描述为从天上掉下来的铁凉房,着陆点的选择被描述为是出于返回舱开启的考虑:万一返回舱这个铁凉房门打不开,那里可到处都是拗门的高手。
被讽刺,被挖苦,被奚落,归根到底因为一个字穷。
我的故乡穷到啥程度介绍下那里的一种农活,你就知道了拔麦子!
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人会制造并使用工具。收割麦子用收割机,用镰刀,收割机昂贵买不起,难道穷得连把镰刀也买不起吗
非也!不是人不会使用工具,而是那里的麦子根扎得太浅,根本经不住用镰刀割。即使用镰刀割,其结果也是连根拔起。于是,人类农耕文化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我的故乡诞生了。每到秋天,贫瘠的土地上种下的麦子,都是我的乡亲一撮撮一把把用手拔起来,结成一束束一捆捆收获回打场的场院里。尽管每亩地充其量只有百八十斤的收成,但每年的拔麦子还是那么神圣,那么庄严,那么郑重其事,那么一丝不苟。
每亩百八十斤拔起来的收成,还是指老天爷赏脸雨水丰沛的年份。倘若天旱,就得歉收减产。有的年份,甚至连种子也收不回来。
如此这般,穷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啦!箪食瓢饮,绳床瓦灶,瓮牖绳枢,空巷陋室,兀兀穷年。
即使如此,那片土地上的一代代父母还是义无反顾地繁衍着一代代子女,省吃俭用,含辛茹苦,生生不息。
我的父亲死于脑血管疾病,从发病到去世总计不足四十八小时。在我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医院里,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告诉我,父亲的病一旦发作便无可挽回的原因是:大半辈子的过度操劳加大半辈子的营养不良。
耄耋之年的母亲丰衣足食含饴弄孙,可依然瘦骨嶙峋,体重只有八十斤。每每照顾母亲起居时,看着她老人家清晰可见的肋骨和青筋暴突的手臂,我都会想到我出生的年份1963年,那是全中国人连挨三年饿之后的一个年份。母亲是饿着肚子怀了我,生我坐月子的待遇是野菜团和树叶粥。我从母亲体内吸吮出来的,一定不是乳汁,一定是血,是肉,是骨髓!
即使如此,父母依然深深眷恋着被他们汗水浸过、泪水泡过的那片土地。
苍天可鉴,那是一片慈祥的土地。她春播勤劳善良,夏耘朴实无华,秋收儿孙满堂,冬藏阖家团圆。
毋庸讳言,那也是一片诡谲的土地。它东潜尔虞我诈,西伏勾心斗角,南隐过河拆桥,北匿落井下石。
我是这片土地干瘪的麦穗喂大的儿子!我是这片土地苦涩的井水养大的狗娃!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不屈于拗门故事的讽刺挖苦奚落,我把故事进行了新的演绎。故事的名字叫OK、OK:
神舟飞船返回舱从天而降,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我妈,赶紧召唤我大:老头子,老头子,天上掉下个铁凉房。听到凉房,老爷子本能地条件反射,操起现成的拗门工具便冲了出去。天上掉下的凉房,说不定里面有嫦娥,家穷儿子多娶媳妇困难,拗出个嫦娥来当儿媳妇岂不美哉。然而,冲到铁凉房近前的老爷子却发现了新情况另一侧跑来个外国记者。拗还是不拗,老爷子犯起了嘀咕,别弄出什么国际影响。就在老爷子犹豫不决之际,转机出现了,外国记者冲着老爷子大喊:OK、OK。老爷子一句外语也听不懂,唯独这句听懂了,OK、OK不就是拗开、拗开吗连外国人都喊着让拗开,肯定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于是,三下五除二,返回舱开启了。
集拗门之猛料于大成的这个故事出自我这个拗门人之口,除了自我解嘲的成分,还有几分为拗门人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企图。说穿了,是一个儿子、一个狗娃想为家乡正名。
一个故事,不足以掀起一朵浪花或一片涟漪。为一个地方正名,要有一定的条件。
家乡流传着一个孝子的佳话:父亲去世了,中国人讲究人死了要穿新衣服下葬的,家徒四壁的儿子没钱买新衣服,用自己身上略新的棉袄换下了父亲的破棉袄。
我家养过一条狗,那年冬天杀猪,傍晚家里人往库房里放过猪肉后没留意把跟进库房的狗锁在了屋里。半夜,看完戏回来,听到库房里狗叫,开门查看,满屋大块小块的肉,一动也没动过狗饿着肚子一口也没吃。
像家乡许许多多的儿子一样,我有幸赶上了改革开放,赶上了恢复高考,掌握了用自己的笔记录家乡的本领。像那个有略新棉袄的
孝子。
像家乡许许多多的狗娃一样,虽然人微言轻,虽然踉踉跄跄,但仍然愿意胼手胝足报答养育自己的土地!像我家那条忠义的狗。
一部《老榆树》,就是一个儿子捧给母亲的一颗炽热的心,就是狗娃饿着肚子留给主人的肉!
小说是虚构的,生活是真实的。虚构的小说记录的是真实的生活。
《老榆树》是虚构的,《老榆树》浸透着的那片土地上的汗水、泪水、血水是真实的。
镌刻历史的辙印,是为了留下前车之鉴,是力图规避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希冀后人不再走前人走过的弯路。
拗门的故事讲到现在,省城的凉房几乎绝迹了。一年四季充足供应的鲜肉鲜菜让人们再也不用在入冬时囤积大量的土豆白菜,冰箱冰柜的普及也让凉房作为大冰箱的功能消失殆尽。
目标消失了,行动随即取消。凉房消失了,拗门人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更为重要的是,当年那些扛水泥搬砖头抡大铲的我的乡亲们纷纷在城里住上了自己的楼房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家乡的生态经过休养生息也日渐好转,留在家乡的乡亲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拗门人拗凉房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OK、OK的故事还会讲下去,后面的故事会更生动。故事里,那片土地将不再贫穷,不再专断,不再愚昧,不再动荡;故事里,儿子们将不再遭受奴役,不再遭受不公,不再遭受偏倚,不再遭受专制;故事里,狗娃们将不再背叛,不再亵渎,不再弃义,不再欺诈;故事里,穷则思变,穷且益坚,穷日落月,穷薪火传。
OK,我的家乡!
OK,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