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庚(李可染画院院长,日本京都造型艺术大学教授,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周青(画家,南开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屈波(策展人,批评家,四川美术学院副教授)
陈胄(实验艺术家,西南民族大学副教授)
唐承华(画家,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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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书描绘的这些传世经典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画家生活时代的气息,
体会这些画作在苍茫历史中的浮沉命运,更可感受它们颤栗灵魂的美的精华。
美使我们免于被奴役
764年,安史之乱刚刚平定一年,盛唐气象已然不再。寓居成都的杜甫应邀去韦讽家做客,韦讽拿出所藏《九马图》与他欣赏。杜甫感慨不已,写下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的诗句,借唐玄宗陵前松林中良驹龙马都已不见,唯有鸟鸣空伴清风之象,叹息盛世不再、士子零落四方的衰状。
《九马图》出自画马名家曹霸之手。曹霸是曹操后裔,至唐时,曹氏高贵的出身已不能为他带来多少实际利益,倒是善于画马为他赢得名声,进而被唐玄宗召入宫中,任命为左武卫将军。早在安史之乱前,大概因有讽刺政事之嫌,曹霸就被赶出了长安,此时正流落成都,画像为生。杜甫听说后特意寻访他,两人最终相见,杜甫写下了著名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赞佩他的艺术热忱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赞叹他的艺术造诣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也叹息他的落拓遭遇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实际上,从三国时期有名有姓且影响深远的画家曹不兴开始,至曹霸,中国画史又过去了500余年。这个漫长的时期内,人们的绘画观念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其中有两点非常重要:一是绘画不再囿于成教化,助人伦,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二是绘画逐渐有了艺术内涵,不再仅仅被视为一种无足轻重的技艺。
阎立本因善画深受唐太宗器重,晚年一度官至宰相。他年轻时,常被一些官员轻视,他们不称呼他的官职,而直呼画师阎立本。这让阎立本非常恼怒,回家后郑重其事地告诫儿子不要学画。有意思的是,不仅别人轻视画家,连阎立本自己似乎也觉得画家不足以与士子相提并论,所以他总是强调自己并非不学无术。
曹霸比阎立本晚约100年,他出现在一心致君尧舜上的杜甫诗中,大约已能说明问题。更令人惊讶的是,杜甫还写下了一洗万古凡马空的评价,很显然,这不仅仅是对一幅画的评价,更是对画家的评价。一洗凡尘的真龙神马,正是画家所创造的比现实更完美、更理想、更令人赞叹的世界。在杜甫看来,画家不是匠人,而是也像诗人一样,创造着一个更完善的世界。了不起的是,在绝大多数人甚至还没将绘画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看待时,杜甫已明确指出了绘画的创造性价值。这样的判断,即便在1200余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适用的。
绘画之所以蓬勃发展,根本原因正在于此:绘画以其创造性弥补着现实的不足。绘画的价值首先产生于和现实(生活)的关联。所以人们的审美观念,尤其重要画家和重要赞助人的审美观念,从来不仅仅关乎审美,而是关乎全局,关乎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正是有趣的地方,因为它关乎王朝的更替,关乎社会观念、社会制度乃至社会风尚的变迁,关乎个人的家世、师承、观念、际遇,等等。绘画创作因此变得生动,作品内涵因此变得丰富,远大于画面内容。
五代时期,天下分裂,绘画史的演进依赖于画家个人的自然发展,出现了山水画的高峰。荆关董巨、李成、范宽等山水画大师长期流连于山水,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绘画成了他们抒写性灵的手段,成了一种精神象征。一个姓孙的人想收藏李成的画作,便派人去信,请他到孙府画画。李成撕掉了信,愤慨地说,我一个读书人,虽醉心于画艺,亦只是随心所欲,抒发性情,怎能任人差遣?绘画对他来说是画家人格的表征,高兴时可以送朋友,但绝不能当一件可以交换、买卖的东西来看。
宋徽宗时,由皇帝亲自主导的翰林画院几乎将全国的重要画家都收罗进来。这意味着画家的锦衣玉食,也意味着绘画作品题材和风格的趋同:人物、花鸟、青绿山水,富贵、典雅、细腻、闲适,如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以及徽宗本人的《听琴图》,等等。至偏安一隅的南宋时,风格则普遍趋于险峻、怪诞、幽冷、寂寥,尤其善于边角构图的马一角和夏半边,历来被认为是表现南宋残山剩水的高手。南宋四大家之首的李唐初到杭州时,卖画为生,因风格不被南方人接受,还曾作诗发牢骚: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离开了衣食无忧的画院,本来一心钻研艺术的画家,此时不得不习惯于观察收藏者的喜好。
明宣宗也是一位画家,他刚登上大位就想效仿宋徽宗,创造艺术辉煌,但无奈艺术水准差之千里,导致结果十分糟糕。直到数十年后,明代绘画才重新在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手里焕发了勃勃生机,再后来是徐渭、董其昌、陈洪绶等人。唐寅和徐渭这两位人生落魄者,一个由于科场舞弊案而消沉一生;一个由于遭受威胁而精神失常,竟多次自杀而一次次活了下来,后来均以画画为生。他们作画,抒写性情,寄寓人生,也换一点吃饭钱。这种疏离于社会的放诞生活,使他们的作品展现出了一种极度自由的创造力。
晚清以来,西方入侵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使中国画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一是市场化,画作变成了艺术品,曾被李成不齿的东西成了画家成功的标准之一;二是中国画家越来越重视中西融合,国画越来越多地融入西方画元素。木匠出身的齐白石从小家境贫寒,正是靠卖画改变了命运,所以他一生都在为买画者服务,还经常为润格斤斤计较。比如,他曾贴出如此有趣的告示: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但这没有影响他的艺术造诣。徐悲鸿则是致力于改造中国画、融合中西的代表人物,由于他的巨大影响力,中国的美术学院至今还在按照他的思路培养美术人才。
当然,本书绝不是一部中国绘画史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画家和他们的故事及作品,只不过一路写下来,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画史的粗略脉络。这些画家背后,有他们的时代、生活、性情、故事,有他们的呼吸,甚至价值取向,他们的创作和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读一幅画时,唯有将这些关联起来,进入画家创作的语境,才能更好地进入生动的画境,感受画家心灵的呼吸。如若不然,我们看到的也许就是一幅死去的画但杰作之所以是杰作,正因为它们永远不死。它们活着,我们想和它们对话。
影响力、独特性和故事性兼具的卓越画家,重要性和独特性兼具的作品,它们的合力,一定程度上会将我们带入画家的时代甚至他们的生活,让我们在那里细细读每一幅画。从这些传世经典中,我们可以体会画家生活时代的气息,体会这些画作在苍茫历史中的浮沉命运,更可感受它们战栗灵魂的美的精华。而从画家身上,我们还能感受到一种微茫的历史、心灵史或生活史我们会发现他们在某些方面就是我们自己。
美或说审美之所以复杂而重要,不仅在于它是观赏性的,还在于它本身就是生活。面对古人作品,我们为它们留下了心灵的审视,它们则直接参与我们的生活:以美的形式,使我们追寻自由,免于被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