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库切(译后记)
译完库切这本最新小说,我的感觉是好恐怖:并非情节多么惊悚,让读者感到害怕的那种恐惧,而是文本意义上的恐怖。有时,我们在赞美一个事物的时候,也会说好恐怖。首先,表面上的恐怖感来自它的犀利。更进一步,粗略地说,恐怖有三。一是故事高峰设置的恐怖。二是邪恶人性自我辩护本能何其顽固的恐怖。三是写作工具的恐怖。
两个成年男女要给即将上学接受正规教育的六岁天才少年大卫寻找教育资源,在某个虚构的小城镇找来找去找到一所专教舞蹈的学校,我勉强译为舞蹈专校。他们之所以不敢让男孩进正规的公立学校,因为他们刚从另一座城市诺维拉的学校逃出来。我们以为这所由高雅的音乐家和舞蹈家管理、教学的学校会给男孩带来美轮美奂的学习、成长体验,不料,很快人亡校毁,导致这个结局的原动力居然是所谓爱的激情。舞蹈专校美若天人的女教师安娜被丑陋、肮脏、邋遢、没文化的看门员德米特里杀害,随后暴露出的两人往来信件以及杀人者的坦供又惊人地证实,他们俩居然是情人关系。这是这本小说的高潮和转折点,也是最撕扯常人认知和情感体验的地方。我们满以为这本小说会继续写一个喜欢问最简单却最抽象问题的男孩如何成长的故事,书到这里却异峰突起,情节顺利转到跟死亡有关的事物和思考上。因为男孩是这本小说叙述的主轴,当死亡突然出现在一个非常聪明的六岁孩子面前时,这事件就犹如尖削的巨峰突然横亘在男孩心中,它要比成年人遭遇死亡事件更加醒目和惨痛。让孩子见证死亡、处理死亡,这就是库切恐怖之处。假如没有这个简单的情节设置,这本小说可能波澜不惊,更难以产生犀利的震撼感。情杀难道有新意吗?细想并没有。不料,简单之至的,似乎没有新意的情杀,在这里却成为这本小说涌现新意的分界点。
库切让男孩同时深深地喜欢上不修边幅的杀人者和美丽年轻的舞蹈教师。麻烦在这里,可怕也在这里。男孩遭遇到了两种魅力的撕扯,几乎不知该何去何从。库切从这个简单的事件中探寻到了孩子蒙昧心灵中对死亡、杀人、善良这些概念界限的模糊认识和可以自由穿越的幽暗真实。看门人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女老师,男孩没有建立起对杀人者的厌恶、憎恨和害怕,居然还继续与之偷偷往来甚至搭救他走出监禁的医院。这就是库切的无情可怖之处,但这也是大师的境界,换了即使其他优秀的作者,大概也要让男孩对杀人者展开报复或者想象报复。我们要知道,大卫可是个天才少年,他可以有邪恶天才的选项,库切忍住了这个冲动。唯其天才,却在复杂的人性问题上出现了认知上的复杂,这又多了些心智成长中的复杂,少年内心会有成年人想当然的那样清晰明白、井然有序的道德认知体系,且必然会本能或者理智地做出社会公认的善恶判断和正确的行为反应吗?细想起来也很可怕。
这场情杀的施加者德米特里的杀人动机也被犀利的库切挖到了不可思议的根上。德米特里被小城博物馆招聘为类似保安那样的工作人员,望之不似人中之龙,形貌丑陋,浑身脏乱,大概也臭气熏天,收入只可租得起博物馆的地下室。而在博物馆之上,却有位仙女在宽敞的教室翩翩起舞,仙女的先生弹奏着渺渺仙乐。德米特里被舞蹈教师击溃后无偿给舞蹈专校打些零工,目的是一睹仙女的仪容,仅仅有一睹的机会就是对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实力的中年男人的赏赐。一个无论外貌还是地位都处于社会生物链最低端的男人,最后却跟身材、气质、修养收入均位居高位的美女颠鸾倒凤,而且这个曾经只可远观的美女居然还对这个脏男子在爱情上谦卑到低三下四的地步,这段爱情从渐进到质变的过程,库切几乎没有任何正面涉及,虽然庸俗如我辈者很想贪婪地知道。这段暗中发生的情感交织和变化历程留给我们很多猜度的空间,这样极其强烈的反差使得我们对后来发生的杀害倍感痛惜,也倍感可怕。无论情爱的发生还是结局都出乎我们的常态思维之外,难道那个发出这个杀伐令的大脑或者人性司令部不可怕吗?稍觉安慰的是,这个指令是库切发出的,恐怖之梦醒来后发现现实中的人都还好好的。不过,库切杀伐令的意义在于,除了把少年可东可西尚不定形的道德认知体系坦呈在大家面前外,还把成年男女意识领域中不可思议的激情错乱(这个词仍然不足以表达我想象中感知到的那个东西)找出来,晾晒于光天之下。让人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竟一切皆有可能,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库切之切,实在毫不留情。库切之刀锋,可不恐怖乎!
如果细究,库切所写之死,性质由布衣之死,貌似骤然升级到令人心之天下缟素的高度。但是,库切一死,绝不仅仅只有我感觉到的那维度的意义,可以开掘的向度和深度还有很多,我只想从直观的可怕这个角度向库切略表致敬:大师手下没有什么素材是俗不可耐的,天地万物,人心八极,均可当作构筑虚拟世界和思考的材料。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杀完人,不是让警察善完后,各方涉事人员或劳教或反思或叹息或汲取教训后就结束了,那样的话就又不是库切了。警方的任务完成了,库切对他的角色的追杀才刚刚开始。他同时追杀了纯洁少年大卫和肮脏中年德米特里。他让男孩出于崇拜继续跟杀死老师的凶手继续来往,甚至不允许自己的养父议论凶手不好,我们也许可以说德米特里不会杀害大卫,但谁又能百分百肯定他不会出于对大卫的所谓爱护与报答杀了大卫呢?大卫跟凶手的天真来往无异于与敌同眠,让人提心吊胆,惊心动魄,不能不说又是桩悬而未决的恐怖。库切在这里对大卫的追杀是要挑出男孩的混沌,对危险的无知,更重要的是少年道德意识形成、清晰、建立过程之维艰,甚至追杀出少年内心深处那种忘恩负义和被偏见蒙蔽后的无情,这点让资助他上学的三姐妹都感到不适。库切并不因为大卫是个少年就美化或者粉饰,而是冷静地呈现和研究。
最恐怖的还在于,库切对德米特里的追杀让我们对此人的顽固意志感到不寒而栗,有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双重绝望。他对德米特里隐秘、复杂、混乱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各种切割、剖析、追查,这些都是小说发展过程中可能理该涉及的内容,令我感到惊悚的是这样一个人试图洗脱自己罪恶时表现出的那股不屈不挠的顽强意识,他自我辩护的努力本身都快变成暴力行为了,真可谓心之死最难。由库切写来,凶手辩护自己激情杀人的动机实在太复杂了。有道德的考虑,形象的顾忌,忏悔的需要,后悔的缓解,惩罚的减轻,良知的撕咬,意识深处的恐慌,形形色色要素交织缠扭,有时互相说明,有时互相矛盾。杀人者时而对审判他的法官以无可辩驳的理性进行说服,时而用情感的脆弱博取西蒙的同情,时而绝望地求助男孩的天真,时而深沉地自责,时而把凶残的杀人动机粉饰成绝望的爱,但是在所有这些真真假假的动作背后,他的狡猾、凶残、自私、暴虐本质却丝毫不改,当他在陶醉地掩饰这些的时候,其实却正在明明白白地呈现这些。相对他的惊天谋杀,法律对他的制裁要宽松得多,即使如此,他也要百般逃避,口口声声却说要接受炼狱的惩罚。如此复杂之心,叹为观止。
如果库切在这本简单却意蕴多维的作品中同时也研究了道德维度的问题的话,我想他虽然呈现了部分人物在道德表态上出现的或含糊、或偏颇、或明哲保身、或辛苦塑造的种种形态,但大卫的养父西蒙却在道德判断和道德勇气上表现得斩钉截铁,令人感到安全。他的道德意识清晰,绝无模糊空间,他可以充分地人道主义怜悯,但最终会把人道主义怜悯与道德的纯正结合起来,他是激情、怜悯与理性、克制兼具的道德家,在道德感淡漠,甚至道德体系有被侵蚀和出现分崩离析趋势的当代社会,西蒙具有定海神针的象征意义。
假如可以拙劣地把这本小说比作匕首,我甚至看不到刀把以及相关的装饰性结构,只望见犀利的刀锋。它切割材料,它挑出问题,它结束过程,都干净利落,寒光闪闪。捉刀人是个哲学家兼激情家,但他把哲学与激情消解在貌似没有激情的刀刃般的工具中。库切这种刀刃般的锋利以及力量来自对简单的自信和敬重。书名虽云耶稣的学生时代,其实与耶稣无关,真正有关的却是圣经般的简单。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样的圣经式思维没有理论推导过程,省却了各种逻辑关联。库切想要获得的叙述效果与此有点类似。圣经使用的是最基本的语言和句式,库切同样钟爱的是最基本的词汇和形式。唯简单方可多义,唯基本方可接近本质。库切敢于简单,不怕简单。我们从库切这本简单的小说中可以解读出的东西太多了,原因在于它的简单,情节简单,词汇简单,句法简单。事实上,它却一点都不简单。
最后,为了排解翻译过程中有待治愈,我需要特别把这个感想说出来:貌似美得不可方物的舞蹈女教师爱上了浊世中最肮的一块泥巴,这块泥巴却窒息死了美之尤物,这样的社会生物链上的残酷吞噬,让我们看到了大千世界好不热闹,也好不费解。
杨向荣
2019.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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