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为谁飞
定 价:42 元
本书是著名作家李迪创作的具有浓郁地域特色和鲜明时代色彩的长篇小说。
李迪以真实生活为创作素材,对人物原型长达一年多跟踪采访,*终以女主人公的个人生活经历为叙述视角,以京腔京韵京味儿十足的爽利文笔,塑造了陆菊儿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爽直善良,勇于与坎坷命运作斗争的悲情女性形象。陆菊儿的命运高开低走,情感三起三落,却依然清醒自持、奋起勃发,从不甘愿随波逐流。在风雨激荡的大时代背景下,陆菊儿穷时苦中作乐,爱时赴汤蹈火,历经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依然可以为爱热泪盈眶……
{第一章}
01
黄毛丫头去赶集,买个苹果当鸭梨。
十四岁,我就离开了爸妈。
那一年,是1969年。除了太阳月亮没疯,一切都疯了。
文化怎么了?干吗要革它的命?我不懂。
就知道不上课了,好玩,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满大街疯跑。
有一天,他们要给胡同改名。一个东厢房胡同,一个西厢房胡同,两边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抱着锣鼓出来欢迎。一个猪脸大哥踩在板凳上,跷着脚,用红纸把东厢房的路标盖住,大笔一挥,改成了东风盛胡同。墨汁还往下滴答哪,东边就美起来。咚咚锵!咚咚锵!锣鼓敲得山响,没牙大嘴咧成瓢。
可西边不高兴了,个个脸拉得像河马。为什么?猪脸大哥给他们改成了西风衰胡同。
凭什么我们西风衰呀?衰到哪儿去呀?于是,乱叫起来,不干!不干!
这时,有个明白人跳出来,小将们,红卫兵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霜、霜……
这位“霜”了半天,想不起来了。
有人赶紧接上,霜晨月!
又有人说,不对,是双飞燕。长空雁叫双飞燕!
两个人就争起来。龇嘴獠牙,舞拳弄爪。
明白人说,都是革命群众,别争了,有西风烈就行。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给改个西风烈,好不好?
西边的人齐声叫好。结果,又改成西风烈胡同。
于是,皆大欢喜。胡同两边赛着敲锣打鼓咧大嘴。
这时,又有个更明白的人跳出来:不行,不行,两边不对称!再说,一个东风盛,一个西风烈,到底哪边风大啊?都分不清敌我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西风烈的人围住,叫你不对称!叫你不对称!几拳打肿了嘴。
这样的热闹没看多久,局面就乱了。批斗,游街,抄家,跳楼。
哪儿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命啊!
天要塌了。我家所在的部机关大院惊恐不安。
终于,有一天,大字报贴到我家门口。爸妈也被革了命。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是干部家庭。我爸在中南海上班,我妈是领导人的秘书。家里有两个阿姨。照妈的话说,我为什么长得白净,就因为从小没受过罪。三年自然灾害,我正长身体,爸一个月去一趟上海,买鸡蛋,买苹果,家里没断吃的。我爱梳小辫儿,爸就从广州带来一堆皮筋儿,红的、黄的、绿的,我今儿扎黄的, 明儿扎红的。爸还老出国,给我买稀罕东西。小皮鞋是日本买来的,嘎嘎响。手风琴是苏联买来的,没有键盘,全是小黑钮。一拉一按就出声。我在家里乱拉, 呜哇!呜哇!把房顶都掀了。妈嫌吵,出来进去捂着耳朵。后来,我慢慢拉出调儿了,东方红,太阳升。妈就乐了。下班回家就叫,菊儿,拉一个!我就拉一个。我不爱跟女同学跳皮筋儿,边跳还边唱“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没劲!家里的香蕉梨吃都吃不完。我爱拉手风琴,爱唱歌跳舞。后来,学校提倡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同学们就说我,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我吓得再也不敢穿好的了。一天,舅妈来看我,给我买了新衣服, 我赶紧叫阿姨先拿补丁补上。舅妈不明白,说好好的衣服干吗补啊,这不是皮裤套棉裤吗?我说,舅妈您不知道,同学都穿带补丁的衣服,我要是直接穿新衣服上学,他们就围上来跟看猴儿一样。舅妈笑起来,又拿出一双漂亮的花袜子,袜子穿在鞋里,谁也看不见,就不要补了吧?我说,要补!我拿过来学着自己补。咔咔咔!剪一小块儿破布,补在新袜子上。一到学校,我就主动脱下鞋对同学说,你们看我的袜子多破!有心细的同学就叫起来,我们的袜子都补在脚后跟,你的怎么补在脚面上啊?
想不到,幸福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文化一革命,走资派,苏修特务,大字报把我家都糊严了。我爸妈被人揪走,挂牌批斗满街游。最后,宣布从北京赶走。先赶到北大荒,冰天雪地冻成木乃伊。后来,又押到河南沈丘五七干校,下砖窑,烧板砖。
我的大脚奶奶带着我弟我妹被一起赶走,落户在干校旁的村子里。
不知为什么,从旧社会过来,奶奶没裹小脚儿,而且脚特别大,42码鞋穿着都紧。她总跟我念叨,说当年的生活特别苦,一件破棉大褂,白天爷爷出去干活儿穿,晚上回家就当被子盖。屋里堆一堆稻草,白天堆在墙角,晚上扒开就是床。她给爷爷做了一双鞋,爷爷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出门提在手里光脚走。奶奶说,爷爷哪儿都好,就是嫌她脚大。在我爸五岁的时候,爷爷就跑了,不要她这个老伴儿了。奶奶年轻轻就守寡,带着我爸没有再嫁。天上下雨淋雨,地下刮风喝风。想不到我爸刚长得锄头高,就跑去当了兵。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奶奶一讲这些老话就掉泪,脸上的褶子淌成河。那时候我小,不理解她,一听她又要讲了,就说,我知道了,爷爷嫌您脚大,吓跑了。奶奶您脚是大!那是过去的事了,别老说了,您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奶奶听我这样说,就不念叨了。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会儿又掉泪了。
我看她又掉泪了,就走开。不想劝,劝了也没用。
现在,我经历了,理解她了,知道做女人有多难了。
可是,奶奶早就没了。她要是还在,她再讲,我会好好听,会跟她一起流泪。
我苦命的大脚奶奶!
因为“文化革命”革得收不住了,中央就派部队接管各个部委。我们大院跟部机关连着,所以也来了部队,叫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
他们开进大院的时候,排着队,唱着歌,革命军人个个有脑筋……
我还笑呢,心里说这叫什么歌啊。后来才知道,这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唱的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军宣队一进大院,就挨家挨户对户口,赶人下乡。
队长姓鲁,他瞪着两眼对我说,你,收拾收拾,跟你爸妈一起去河南!
可是,进驻学校的军宣队袁队长就不同意我走。因为我能唱会跳,是文艺骨干。
袁队长叫袁江,四十来岁,长得很帅,高鼻梁大眼睛。身条特好,站在那儿像一根葱,青是青白是白。他不但能歌善舞,手风琴还拉得倍儿棒。他一进学校就要组织文艺宣传队。
不行,这孩子不能走。必须留!
不行,这孩子不能留。必须走!
为了我的走留,大水冲了龙王庙。袁队长跟鲁队长顶起了牛。
一边东风盛,一边西风烈,两个队长谁也不让谁。
最后,袁队长急了,你非要她走,往后大院里所有的孩子,我们一概不收!
那会儿上学不用考试,划片儿上。鲁队长所管的孩子,按片儿划都归我们学校。
他没辙了,只好特批我留下。
就这样,大院里所有要赶走的大孩子,唯独我留了下来,进了宣传队。
那会儿,我刚满十四岁。
我爸被人从东北直接押送河南,我妈回北京来接奶奶。
在兵荒马乱的火车站,在失魂落魄的人群里,我跟妈见了面。
身后是哭成泪人的奶奶、弟弟、妹妹,和打好的一堆破行李。
这才几个月啊!妈一脸褶子,满头白发。
我抱住妈,闻着她的味儿,哭花了脸。
押送的人叫起来,快点儿!
我说,妈,我要跟你走。死也跟你死在一起!
妈给我抹抹泪,菊儿,坚强。别说死,好好活着!看好房子看好家!
妈,我不死。我看好房子看好家,谁也抢不走!
妈和奶奶就这样带着弟妹离开了,连头也没回。
起风了。她们的白发飞起来,缠在一起。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说是家,就是四间空屋子。好东西,抄走了。破东西,带走了。
空空的,静如死。喘气都有回音。
一只小壁虎,不慌不忙,从桌脚扭到床下,没注意到屋里还有个我。
从此后,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自个儿跟自个儿过。
一张桌子,一张床。
怎么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