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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 : 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守山》的主人公肖林,是中国自然保护区第一批专业的保护工作者之一。他生在雪山脚下,长在雪山中,工作又是保护这座雪山,从十六岁开始,守护白马雪山整整三十五年。
个体命运,时代变迁、信仰传承、族群轨迹、物种兴衰……肖林的人生很传奇,故事可读性强,有人们感兴趣的荒野求生、野外科考、野外摄影等等;可贵的是,他的精神世界也十分丰富,有藏文化独特的生命观、信仰观,也有一个常年与自然、与雪山为伴的人,如何自我探索,自我实现的心路历程。以他为引,有天地万物,世间万象。
在白马雪山,守护滇金丝猴,守护野外生灵;也是在这座雪山,他遇见众生,体悟灵性,心魂交付。白马雪山,是家乡,是传奇,是信仰,是一个平凡的护林人的一辈子。
肖林的一生,是像电影的一生。
他13岁当家、16岁进入自然保护区工作、24岁与传奇物种滇金丝猴结缘,一辈子从事一线保护工作,是最朴素、最平凡的“看林子人”。
他是滇金丝猴的守护人,经历过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的几乎所有重要事件,曾在野外生活三年追寻滇金丝猴,下山后又主持了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的建设项目。
作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与大自然灵魂相通,这让他的保护实践与众不同。他与NGO合作环保项目,与寺院合作科学放生,改善寺院设施、筹建藏文学校……他一生只选择了自然保护这一个职业,事情却做了千千万。
他的人生是传奇的,他的精神世界也和人生故事一样迷人。以他为引,我们看到藏文化独特的生命观、信仰观,也看到一个常年与自然、与雪山为伴的人,如何自我探索,自我实现,又如何看待万物、交付心魂。
从一个人身上,看到一切。
献给大山的一生
艾瑞克·瓦利(Eric Valli)
法国电影导演、摄影师
我是在长江中上游拍摄《家住长江》(Living Yangtze)时认识的肖林。我这一生,无论是职业生涯还是私人生活,都和很多藏族人打过交道。当我第一次看到肖林那张黝黑的脸,和大山给予他的刚毅外表,我便知道,我们的相遇绝非偶然。
喜马拉雅东部山区的自然资源极为丰富,举世闻名,这是我一直希望深入拍摄的地区,而找到一个终身保护大自然的人也是我的夙愿。肖林身上那种热情、聪慧、充满好奇心与坚持不懈的气质,都非常强烈,令人感动。我相信,正是这种精神气质——喜马拉雅大山中常年的艰辛锻造出来的韧性与真诚——使得我们有相见恨晚之感。只需一眼,我俩便认出彼此,我们属于同一“族群”。
我在白马雪山拍摄的片子《喇嘛与巡山者》(The Lama and the Ranger)讲述了肖林和他的同事与当地藏民和僧人,为了保护这方珍贵而脆弱的自然,他们联手开展反偷猎、环境教育等工作。喇嘛和村民已经成为这个区域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重要力量。肖林和他的同事们对该区域的代表物种滇金丝猴的科学监测和研究工作也格外突出。
虽然我俩隔着语言的障碍,肖林还是同我分享了他对野生动物摄影的热情。肖林给我看了他在这个地区拍摄的野生动物照片,最重要的当然是滇金丝猴,他这一生的所有工作都围绕着这群猴子。尽管我的摄影作品一直更偏重于人文类型,但他的照片中隐含的敏锐视角非常打动我。
当我得知肖林终于要出版一本自传并且邀请我来写序言,我感到非常高兴。肖林一辈子工作的这个地区也是他的出生之所。他把自己这一生像献给神灵一般,全部奉献给了这座大山。
我和肖林有约,要一起去藏北高原,去他一心向往的奔腾着众多野生动物的那片原野……
真诚期待更多的读者可以翻开这本书,和我一样去赴一场另个世界的约会。这个世界,如此远离我们惯常的城市……
肖林,藏族,藏名昂翁此称,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一辈子从事一线保护工作。作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与大自然灵魂相通,这使得他的自然保护实践与众不同。他是传奇物种滇金丝猴的守护人,经历过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的几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爱野生动物摄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与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灵性之光,曾举办个人摄影展。
王蕾,编剧、非虚构写作者,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学士,法国索邦大学人类学硕士,研究生论文以藏文化的山崇拜为题,目前旅居法国。她长期关注并参与中国的民间环境保护事业。她是职业写作者,写科普故事,写时代传奇,也不忘书写个体的幽微心路。
肖林讲述,王蕾执笔,他们共同创作了这本书。
序言 献给大山的一生 / 艾瑞克·瓦利
楔子 江坡
如果你爬到山头俯视江坡,会看到整个村子的末端是我们的寺庙和经塔,一个个方墩墩的藏式房屋被举在心尖尖上;再往外扩展,是片片田地;也许你会嗅到一种沉稳、澄净又神秘的气息,抬眼望去,在你头顶上,稳稳立着一座雪山,形如金塔,轻易便把整个世界收纳于下。
那唯一的雪山,我们藏族人的信仰——卡瓦格博。
一 初入保护区
有多少次这么独自凝视?只有肉身面对,才能体悟到雪山的灵性,感知到雪山在轻叩我的心灵。就这么一次次地做了俘虏,直到用整整一辈子完全服役于他。不仅仅是我,我们这些第一次面对白马雪山的小伙子,第一批加入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初中毕业生,我们那时还不知道,我们这辈子的悲欢离合都再没有离开这座山,一直到老。
白马雪山就是我们的“日达”,我们的神山,我们这些自然守护者这辈子的主人!
二 与滇金丝猴结缘
我宁可相信,自己如同藏族传说中的故事,只是在树下甜蜜地睡了一晚,醒来时便可听懂鸟语兽言。野外考察的三年正是我脱胎换骨的深深一眠,我在山里的时候便明白:这辈子如果和这些野生生灵断开联结,我将是个被剩下的可怜鬼。
如果说爱上雪,是出生时分定下的缘分;那爱上月亮,就源于这三年的野外生活。而野外这三年,何尝不是另一次转世投胎,痛苦重生?
三 滇金丝猴出名了
我是幸运的。一个藏族人的孩子,生在雪山脚下,长在雪山中,工作又是保护这座雪山。虽然我的文化程度不如他们高,但我可以在最茂密的森林中撒欢奔跑,在这片最纯净的天地中生长、老去。
历史大潮浩浩荡荡,人类的命运也被洪流激烈地冲荡着。所有参与过这次滇金丝猴保护运动的人,命运也都被改变了,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四 WWF和藏族人的生命观
保护环境需要先论付出,再论获得。从简单的情感角度来说,就是先要用一颗善良的心,像对待亲人朋友般去对待周围的山河草木,还有各种生灵。我们藏族人似乎天然就会与他者为善,这个“他者”,可以是别人,可以是一个生命,当然更可以是无言的大自然。
所有环境保护最终也要回归到人的内心。
五 大山孕育的生命
到了藏地的人,很快便会折服于藏族文化那丰富的想象力。山上的五彩玛尼堆,山巅飘扬的风马旗……人的想象力尽力铺盖、装点着这片天地,因为我们藏族人是用自己最真的心、最诚的意,来敬这片山、水、天、地。大自然的灵气被提亮,人类生活在一片有着禁忌和限制的大自然中。
在藏族人的心目中,一花、一草,一只羊、一条虫,都有神山赋予它们的职责,损伤一个便会伤及整体,一损俱损。
六 命运再一次被滇金丝猴改变
一条路是研究猴子,一条路是保护猴子。我知道自己已经迷恋上和滇金丝猴有关的任何事情,如果可以与这雪山精灵相伴走完我的职业生涯,那将是莫大的幸运。
我的命运再一次被滇金丝猴改变——猴子没有选择让我去解开它们身上的谜,而是选择了让我做它们的终身保护者。
七 重回德钦,重守白马雪山
在神话故事中,山、湖、树、石……世间万物都可以寄托魂灵。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如果可以寻到一片自然,双手捧上自己的心魂,虽然此后人生路依然充满无奈,但是心魂却能得到一种别样的关照与滋润,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愿把心魂交付,那只会是——曲宗贡。
八 野生动物摄影
每当按动快门时,我会突然想到高天之上有一双菩萨的慈悲之眼……我最喜欢自己照片的,是那里面带着一种生命的觉悟和灵性,这是野外动物自带的由生命生发出的那份本真,我希望自己能拍摄出生命的那份尊严,以及各自必须承受的那种宿命。
我一辈子只选择了野生动植物保护这一个职业,野生动物和我像是有灵犀相通。我这一辈子,就是来赴一场与众多生灵的真诚约会的吧!
尾声
肉身面对雪山,雪山之神手持利刃,天降之神,不怒自威。
我这辈子,事情做了万万千千,我只满意一个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脚下,终身拜倒在雪山面前,做雪山的奴仆的那一个。
后记
楔子 江坡
下雪了!
滇西北高原的雪有很多场,初雪意义非凡。此时,大地尚未完全脱去秋意,一场初雪就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准备好了吗?冬天可要来了。藏族人对初雪往往心存感激,因为初雪过后蓝天会分外绚丽。这是秋天的静静落幕,一年又要过去了。
下的是雪片,很大,但是风不猛。所以,这些白色只是织成了纱罩,像是天空因许久没有爱抚大地而做出的温柔补偿,带着一种宽容、慈悲的气度。滇藏交界处,大山里隐藏的那些小村庄,人们的脸上都带了丝欢乐:下雪就好,农田正式休养生息了,牦牛从高山的牧场上下来了,山里的动物终于可以安静地享受这个只属于它们的世界。
我出生在1967年秋末的第一场大雪中。作为家中第一个男孩,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希望,但长辈们没有一个人刻意记我的生日,因为我们藏族人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老辈人甚至说不出生在哪一年。被问到年纪,他们只能含糊地说,“七十多了吧”,“好像八十了”,然后疑惑地看着问的人。在藏族人心中,生死“闸门”下,年轻几岁,还是老了几年,需要那么在意吗?
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信手填的,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一直留在妈妈心中。我从心底感谢这样的记忆,妈妈的描述比那个印在身份证上一清二楚的出生日期更富诗意。每每见到白色雪花从天而降,内心深藏的秘密便会随之萌动,仿佛生命的基底同雪花共呼吸,仿佛只有大雪才能让我焕发出别样的能量与光辉……
我出生在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的江坡村。“江坡”?????????,直译就是铁斗。江坡坐落在形似粮斗状的坝子之上。长大后才知道,江坡的“斗”可不是寻常的斗,江坡坝子下藏着丰富的铁矿,我就出生在这铁斗之上。
我们藏族人没有父姓。父母给我取名“昂翁此称”?????????????????,“此称”意为守规矩,也被译为“慈诚”;“昂翁”则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前名,又被译为“阿旺”。五世达赖喇嘛进行宗教改革,建立无数寺院,历来被藏民族所尊敬。
后来我有了个中文称号“小李”。父亲“文革”时起了个汉名叫李新民。当时我家附近是部队营房,父亲和当兵的关系特别好,当兵的嫌他的名字“昂翁尼玛”太绕口,直接叫“老李”,我就顺带成了“小李”。“小李”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上学、工作,又几度演变为“肖令”“肖李”,后来干脆固定成符合汉人习惯的“肖林”。
有了这段经历,我坚决让两个女儿只拥有藏族名字。时常有人吃惊地问:“你的女儿不姓肖?”
藏族人的名字一般是吉祥字词的组合,讲究点的会请喇嘛起一个。比如,我父母早年曾经到拉萨朝佛,在“大昭寺”???????????????????一口气请了几个名字回来,等到我的女儿出生,就直接从中挑一个来用。
同时拥有“肖林”和“昂翁此称”两个名字,对我而言是拥有了两个世界——“肖林”带着我的肉身行走世间,而“昂翁此称”只属于我的故乡江坡。
当我自己都已习惯“肖林”,回到家乡,拄着拐杖的老奶奶一声“昂翁”,一下就会把我拉回童年。是呀,回家啦,不管在外面担着多大的担子,回到家乡,我就是个没有忧虑的孩子。回到家乡,我只想纵马疾驰,只想信步山巅,只愿去村子最高的煨桑台,燃起敬神的香柏。
我们藏族人名字中没有父姓,但会有“房名”。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房名,比如,“水边的磨房”“从须贡村搬来的”“最富裕的家庭”,等等,起得比较随意,但仔细琢磨很有意思,可以看出一二百年前此地的经济社会状况。
我家房名为“噶最达”???????????,藏语直译为“放置马鞍的屋子”,由此可以估摸出我家以前很穷,起家时借宿在一户人家的马鞍房中。
老人说,江坡村子(含衮巴)最初只有十八户人家,都以种田为生,过去主种青稞。而从十八户发展到如今八十户的历程,就没有什么记载了。但就像许多不知名的西部村庄一样,这些过往虽没有被收入正史,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野史中,它骄狂恣意、爱恨情仇、波澜壮阔……
江坡怎么可能没有故事?江坡村矗立在山坡之上,俯瞰澜沧江水浩浩荡荡从村下流过,这是茶马古道从大理到拉萨的必经之路。村之下、江之上,孤然一架吊桥。长大后,我在书本中找到它的大名——“溜筒江吊桥”,茶马古道上一条有名的溜索桥。当年无论马或人,都命悬一根竹溜索,在滔滔江水上嗖的一声飞过。
马匹、货物来来往往,还有那些四海为家的男子汉……江坡再小,有了这条路,就和远方有了联系,人们的眼里就会溅出活泼泼的亮色。
我的祖辈都曾养过马,直到父亲那代的江坡男人,还都远走过拉萨、尼泊尔、印度……走马帮辛苦,风险又大,不是每个壮年男子都会如此选择。我父亲就选择留在家中,而他的哥哥终在一次远行中留在国外,并在那里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小时候,守着火塘,最喜欢听长辈闲聊过往,那些马帮的艰苦与辉煌,经过渲染的危险与奇情,让人久久兴奋。我一边听,一边恨不得马上长大。或许,内地的汉族男孩是靠武侠小说幻想世界,我们藏族男孩则枕着马帮的故事,任一闯天下的豪情在心中激荡……
马帮于我,还与对奶奶的记忆紧紧关联。小时候,父母每天下地种田,照顾我和姐姐的任务就交给了奶奶。我最喜欢她那一双粗糙的手,与其说爱抚,不如说磨砺着我和姐姐的脸。奶奶那时年纪并不算老,可那个时代很差的生活条件,以及终身的劳作,使她的生命过早地黯淡、衰弱。
奶奶在家只负责做饭,生火需要先去砍柴。奶奶会把门反锁,再弓腰一步步挪到山上,我和姐姐就在窗户旁苦苦巴望,等奶奶颤巍巍地扛着柴火回来,才露出笑脸。我一直追问自己,有那么多和奶奶相处的时空,为什么独独这一幕至今无法忘怀?后来,命运把我推上滇金丝猴保护者的道路,在阅读动物行为学的研究专著时,我读到智商特别高的猿、海豚和大象等少数哺乳动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感知他者情感的能力,会不自觉地有利他行为。我想,那时的我也是一个幼小的灵长类生物,奶奶的那份苍老触动了我莫大的同情,但那时我却没有能力去帮助她。
静静坐着的奶奶有时会给我一个暗示,我就心领神会地跑到火塘边,拿来吹火用的竹竿。竹竿钻进奶奶后背衣下,轻轻地挠上一挠,这个时候,奶奶的眼神会在黯淡的背景中闪出一滴光亮,这一幕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江坡村里矗立着一棵参天柳树,是整个村子最古老的树木。马帮经过村子,总会选在这棵树下露宿,大树撑出的枝叶成了离家人最好的庇护。奶奶总是要家人背一大捆柴禾送去,“人都是要出门的,现在帮助了别人,将来我们的孩子走得再远,也会有人来帮他们”,这就是奶奶心底朴素的善良。几年前,江坡村民计划砍掉这棵老柳树做集体活动时的薪柴,我一下怒了,几番争执过后,树最终被留了下来。
后来马帮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与澜沧江并行的214国道,从昆明到拉萨。这时,奶奶已需拄着拐杖,行走艰难,但她希望爸爸能把她带到那条“人海挖出来的路”上,去看看“能装很多东西的‘铁牛’”,这是我记忆中她为自己而提的唯一要求。
江坡是“弦子之乡”。弦子,藏语称“宾央”???????,木头的琴筒做了底儿,竹片的弦弓弯半圆,再绷紧马尾的弦子,就这么“呜啦啦”地拉将开来……弦子一出声,就带出高原的粗旷豪放,豁亮洒脱,满股子要把生命完全敞开的劲头。
弦子不仅要拉起来、唱起来,更要舞起来!可以一个人既跳且唱,也可以全村老幼通通上场。男人们穿着藏袍齐齐跳在一起,女人们则纷纷挥舞洁白的长袖,跳到高兴处,两方就会想要分个高低,暗暗较劲,脚下陡然加快,快半拍,再快半拍……直到全体丢盔卸甲,跳成散沙一片,才以轰然大笑作结,笑声飘到村坝的上空,满满地溢过山脊。
我的父母平时只是守本分的种地人,但遇到任何村里的节庆日,他们都会郑重地换上华丽的藏装,转眼有了尊严的荣光。我从小就喜欢看父母跳弦子,他们在场上笑,我在下面也跟着傻傻地笑。也许这是他们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珍贵时刻,终于可以忘记庸常的养家育子和枯燥的终日劳作,长长地舒一口气。
汉人总说,我们藏族人都是“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我却觉得,能歌善舞的本事不能简单推给遗传基因。表达喜悦,敞亮心胸,赞美纯真……就像身体需要水和食物,音乐和舞蹈根本等同于我们的精神需求,我们藏族人永远渴求唱得欢乐、跳得淋漓。江坡人那么地宠爱弦子,弦子已经融进了每个江坡人的生命。
弦子有极其丰富的曲调,每个曲调都有个名字,比如“次仁拉哇嗦”,有点像汉语中“满江红”“浪淘沙”之类的词牌名。有了固定的曲调,大家可以填上各种词句。有些词是江坡人自己创作的,更多则是远方的人来了又走了,歌声却留了下来,传了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民间游吟艺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被江坡人永远纪念。
春一春二春三月, 春三月草原开鲜花, 金蜂我却要去他乡;
夏一夏二夏三月, 夏三月田中长五谷 ,布谷鸟却要去他乡;
秋一秋二秋三月, 秋三月林中结满果 , 鹦鹉我却要去他乡;
冬一冬二冬三月, 冬三月湖上结满冰 , 黄鸭我却要去他乡。
——这是浪漫版、经典版。
也有人是编歌大王,随便一个曲调,张口就能按照当时的情景唱出来。有一个与我同龄的藏族人就曾在酒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唱:
白酒红酒青稞酒,都是酒,咿呀里索,
白酒红酒青稞酒,你爱喝,我爱喝,大家都爱喝,
麻将哈鸡斗地主,咿呀里索,
麻将哈鸡斗地主,你爱玩我爱玩大家都爱玩,
瓜子花生水果糖,咿呀里索,
电视电影舞厅,咿呀里索……
——这是通俗版、搞笑版,后面接起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可以唱个没完没了。
就算这般异类的“能歌善舞”,我也极其羡慕。我的弦子水平非常一般,这是我巨大的遗憾,常常觉得愧对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位热巴文化的传承人,不只在整个江坡,在德钦县或整个迪庆州都算“稀有资源”。从我记事起,就陆续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拜师学艺。最风光的一次,迪庆州歌舞团在江坡整整住了一个月,每天都和父亲学习热巴舞,直到他们感觉学得差不多时才离开。而父亲却悄悄告诉我:他压箱底的本事还远远没教到呢!
热巴舞,根据民间传说,最早是由瑜伽大师、游吟浪人米拉日巴大师创制;藏学则另有说法,认为热巴文化要归溯于藏地古老的原始宗教,那时佛教还远未传入,人们需要一次次地祭神、驱魔,渐渐就有了热巴舞。“热巴”?????,本意为长而粘着的发辫,后来的热巴艺人上场前要在腰间拴系“达扎”,一种黑白两色的牦牛辫,舞到精彩处,身体飞转,牦牛辫也跟着飞扬起来。
长大后,越了解热巴,越是遗憾小时候没有努力跟父亲学习,更何况热巴艺人在藏族文化中还属于“职业流浪者”之一。我们藏族自古有些职业,一旦手艺学成,便要背起使命,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偏僻的村子之间。这些职业大多和佛教有关:塑佛像、画唐卡、刻玛尼石……热巴舞也属其中,走村串户去祭神驱魔,多么令人神往!
父亲被政府认定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最终却还是没有机会把热巴舞全部传给一个晚辈。有人说,一个民间艺人的逝去等同于一座博物馆被焚烧。我至今看过无数热闹的热巴舞,但是父亲那威严灵性的舞步,已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还有,妈妈!
童年记忆中,只要家里有妈妈,我和姐姐、两个弟弟就是最幸福的人。妈妈只要离开一两天,整个家就会迅速萎靡。
母亲的善良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的。我家养蜜蜂,木楞房的几个角都是蜂巢,丰收时节蜂蜜多到需要拿大桶装。每年都有女人到我家来讨蜂蜜,带点儿不好意思:“拿一点就可以,就是抹抹脸。”母亲看出了她们的心思,手下暗暗一使劲,翻手一倒就是一大碗。
不夸张地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从小是被蜂蜜喂养大的。饭碗里会缺肉缺米,但美味的蜂蜜可以放开肚子吃。母亲用她所有的精力和智慧维持着这个六口之家的正常运转,仅靠地里的收成和父亲偶尔外出做工的收入,我们全家没有饿过肚子,在那个年代可算奇迹。周围的人家到年末就揭不开锅了,就会陆续有人到我家借粮食,就算粮缸快见底儿了,母亲也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个人。
家里有一头养得很老的毛驴,很多人劝妈妈,干脆卖了吧,这么老为什么还要养?妈妈每次都很为难,像是在求人家的语气:“它为我们家干了一辈子的活儿,我们已经很对不起它了,为什么还要卖了让别人吃它的肉?”
周围压力越来越大,有一天妈妈终于下定决心,把我叫了过去:“哥哥,你把咱家的老驴放到山里去,记住,要放得远远的,不然会被别人逮住。”
妈妈的语气很平常,我心里却隐隐触动:第一次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起责任。那天我赶着驴,翻了好几座山,觉得路途远到不会让老驴再找回村子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永远留在那里。
从此,我再没有吃过一口驴肉。
要善良,要尽力帮助他人,不要杀生,我对藏传佛教所有最朴素、最根深蒂固的认识都来自妈妈。除此之外,如果还有什么教会我做人的道理,那应该感谢一座山!
如果你爬到山头俯视江坡,会看到整个村子的末端是我们的寺庙和经塔,一个个方墩墩的藏式房屋被举在心尖尖上;再往外扩展,是片片田地;也许你会嗅到一种沉稳、澄净又神秘的气息,抬眼望去,在你头顶上,稳稳立着一座雪山,形如金塔,轻易便把整个世界收纳于下。
那唯一的雪山,我们藏族人的信仰——卡瓦格博。“卡瓦格博”???????????,“卡瓦”意为雪,“格博”为白色,是藏语中“圣洁”的特指。整个藏地闻名的圣山,无须再戴任何华贵头衔,卡瓦格博——“圣洁的雪山”。
如今,卡瓦格博让德钦县闻名全世界,可我小时候,只有藏族人知道这座山的分量。每逢转山时节,来自康巴、安多、卫藏的藏族人,穿着各式藏装,说着各类藏语,围绕卡瓦格博一路步行。过去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的帮助,内转需要至少七天,而外转则需要翻越几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风雪垭口,少则十三天,多则一个月,也有人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转山的路上。
转山的藏语为“固拉”???????,简单说就是转圈。我们这个地方的藏语和拉萨藏语的语音有点差别,我们读“固”,到了拉萨标准语便成了“郭”。一个藏族人说要去“固拉”,指的不一定是转山,也可能是转塔、转寺院、转佛像……围着完整地转一个圈,才算得是圆满。“固拉”常在口语中用,若是转山、转湖、转塔、转寺,还有一个更为尊敬的叫法——“乃固”。加的这个“乃”,如果硬译为中文,只有“神圣”二字才可把其中的精神性表达出来。无论是山湖的自然神圣,还是寺塔的佛教神圣,都值得微小的人类放下所有贪、嗔、痴,在身体力行的朝拜中,感受心灵的赐予。
朝圣是修行的一种,修行是每个藏族人有生之年的最大任务,磕十万个长头,背颂多种经文,每天早起煨桑祈祷……
还有一种广义上的修行,即指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只有肉体历经磨难,才能使心灵轻盈到可以触摸精神。
在我很小的时候,远远未能领悟到这一层,可命运已急煎煎地把我推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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