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山东高密人,201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首位荣获这项文学大奖的作家。
主要作品有:《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长篇小说十一部,《姑奶奶披红绸》《我们的荆轲》等剧作多部,《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与大师约会》《战友重逢》《师傅越来越幽默》等中短篇小说一百余部,以及散文随笔集、演讲集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意、日、西、俄、韩、荷兰、瑞典、挪威、波兰、阿拉伯、越南等五十余种语言,在世界文学中产生广泛影响。
除了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及其作品曾经获得的其他重要奖项包括:大家?红河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联合文学奖、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等国内文学大奖,以及法国Laure Bataillon(儒尔?巴泰庸)外国文学奖、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意大利Nonino(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大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韩国万海文学奖、阿尔及利亚国家杰出奖等国际重要奖项。
秋水
我爷爷八十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见他坐着大马扎子倚在我家临街的菜园子墙上闭目养神。天晌午,母亲让我去叫爷爷回家吃饭。我跑到他身边,大声喊叫也不见应,用手推去,才发现他已不会动。飞快报告家里人,一齐拥出来,围上去,推拿呼叫,也终究不济事。爷爷死得非常体面,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里人纷纷说我爷爷生前积下善功,才得这等仙死。我们全家都为爷爷的死感到荣耀。
据说,爷爷年轻时,杀死三个人,放起一把火,拐着一个姑娘,从河北保定府逃到这里,成了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还有诸多不识名的动物充斥洼地,寻常难有人来。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来了。
那个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们是春天跑到这里来的,在草窝子里滚过几天后,我奶奶从头上拔下金钗,腕上褪下玉镯,让爷爷拿到老远的地方卖了,换来农具和日用家什,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个窝棚。从此后就爷爷开荒,奶奶捕鱼,把一个大涝洼子的平静搅碎了。消息慢慢传出去,神话般谈论着大涝洼里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标致,还有一个不白不黑的小子……陆续便有匪种寇族迁来,设庄立屯,自成一方世界——这是后话。
我懂人事时,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乡的贫下中农搬走了,洼地似乎长高,天雨日少,很难见到水,隔五六里就是一个村子。听爷爷辈的老人讲起这里的过去,从地理环境到奇闻轶事,总感到横生出鬼雨神风,星星点点如磷火闪烁,不知真耶?假耶?
……我爷爷和我奶奶开荒地种五谷,捕鱼虾猎狐兔,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梦里常忆起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爷爷说,大洼里无兵无官,天高皇帝远,就是蚊虫多得要命。阴雨天前,常常可见到一团团黑烟压着草梢和水面飞翔,伸手过去,能抓下一小把。为避蚊虫,爷爷和奶奶有时跳进水里去,只露出两个鼻孔出气。爷爷还说,潮湿的草中,每到晚间就放出幽幽绿光,连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动。泥沼里的螃蟹总是趁着磷光觅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这些蟹子,长成了都如马蹄大。我甭说吃,连见也没见过这些大蟹。听爷爷讲过去的大涝洼子,令人神往神壮,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来,爷爷种的高粱晒红了米,谷子垂下了头,玉米干了缨,一个好年景绑到了手上。我父亲也在我奶奶腹中长得全毛全翅,就等着好日子飞出来闯荡世界。临收获前几天,突然燠热起来,花花绿绿的云罩在大涝洼子上,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胡乱窜,水洼子里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整个涝洼子都被雨泡涨了,啰啰嗦嗦的雨声,犹犹豫豫的白雾,昼夜不绝不散。爷爷急躁得骂天骂地。奶奶一阵阵腹痛。奶奶对爷爷说:“我怕是要生了。”爷爷说:“生就生吧。这熊攮的天气,我恨不得捅它个窟窿。”爷爷正骂着,就见那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初时略有些朦胧,立即就射出两三束极强的白光,扫出了几道白天。爷爷跑出窝棚,兴奋地看着天,听涝洼里的雨声渐渐稀少起来,空中尚有少许银亮雨丝斜着飞。大洼子里积水成片,黄草绿草在水中疲劳地擎着头。雨声断绝,大洼子里一阵阵沉重的风响。我爷爷高高地望着他的庄稼,见高粱玉米尚好,脸上有了喜色。随着风响,无数的青蛙一齐鸣叫起来,整个洼子都在哆嗦。爷爷走进窝棚,跟奶奶说云开日出的事,奶奶说她肚子痛得一阵急似一阵,心里害怕。爷爷劝她:“怕什么?瓜熟蒂落。”正说着话,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爷爷钻出棚去,见有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粱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粱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爷爷长叹一声,钻进棚里。奶奶裸着身子,在草铺上呼呼叫叫,头发上滚满了草屑,白脸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来了!”爷爷忧心忡忡地说。奶奶于是不再叫,爬起来,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钻进来,脸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没说话,一张嘴,先放出两根哭声:“嗷——嗷——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爷爷扶她躺在铺上,说:“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就说,能在一起过一天,死了也情愿,咱在一起过了多少个一天啦?水大没不了山,树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我爷爷折了一根树枝,斜着往下走了几十步,把树枝插在乱伸舌头的水边上,又返回土山高顶看水。迎着阳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几箭远,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挡住了;背光的一面,却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眼中全是浊污的黄水,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漩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漩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我爷爷插的那根树枝又被淹没了,这说明水还在急涨。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也有些惶然。一会儿心里空隙极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会儿又满登登的,五脏六腑仿佛凝成一团。发着愣怔的工夫,水又涨了几寸,小土山越来越小,对比着一看,爷爷心里冷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见着瓦蓝的天从云缝中大块大块地露出来,挂色的破云被流风驱赶着匆匆奔命。爷爷又在水边上插了一根树枝,松弛着脸回了窝棚,对双腿乱扑腾的奶奶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
傍晚时,爷爷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水位停在原来的地方,爷爷顿时松了心。这时,绕着小山周围的水面上,忽闪忽闪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银灰色大鸟。爷爷不认识这种鸟。鸟的鸣叫声刁钻古怪,翅羽上涂着霞光。爷爷看到它们从水中衔上一条条白色的鱼,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进窝棚去生火做饭。奶奶满脸是汗,但也没忘了问水势。爷爷说水位开始下跌,让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说:“老三,我年纪大了,骨缝闭了,怕是生不下这个孩子来啦。”爷爷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着急。”
柴草发潮,烧出满棚黑烟。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顾不上吃饭,爷爷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塞了烂草,熬了半锅燕麦鱼片粥,终于冷成了团。是夜,奶奶仍不时发阵痛,呻吟声断断续续,我父亲有些固执,迟迟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你出来吧,别让娘受洋罪啦。”爷爷坐在草铺前,干着急帮不上忙,心里打着别种主意,说话总难成句,断断续续如同打嗝,干脆就不说话。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我爷爷从草棚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窸窣响,细看才知树上也全是大鸟。爷爷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