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短篇小说年选》乃花城年选系列之一种。
《2019短篇小说年选》主编经过近一年来的追踪、翻阅、遴选和甄别,从数以万计作品中挑选出21部作品。今年的编选作品侧重于呈现人类生活或人性的自然状态,传达创作主体的某些微妙感受,以一种主题内涵的不确定性,让文本走向开放的状态。而这种在主旨意蕴上的不确性,几乎已成为很多作家的共识性审美目标,并非后现代主义所□□的概念。不确定性中包含了大量的暧昧、含混和无序,它既可以有效呈现生活的本然现状和可能性状态,又能够揭示人性的繁芜与驳杂,是当今的作家面对丰富多元的生存境况时,所乐于选择的一种审美策略。
《201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尤其体现了主编之一贯学理主张,所选作品不乏名家大家手笔,然而也拔擢青年才俊,呈现短篇小说界创作之欣欣向荣,此选本已勾勒出2019年度短篇小说创作界的成果实绩及高度之全幅图景。
序
_洪治纲
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反对过度明确的中心意义,排斥各种主体观念对叙事的强制性介入。作家们自觉借助各种必要的叙事手段,突出作品内在主旨的不确定性和含混性。换言之,他们乐于通过情节游离或叙事拼杂等手法,消解小说相对清晰的单一性主题,阻断读者在审美接受上的惯性思维,从而拓展人们阅读和思考的空间。应该说,这种审美追求对改变小说叙事的观念化、恢复其艺术性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因为在小说创作中,倘若作家的主观理念过度介入叙事,常常会导致作品容易失去应有的自然、流畅和诗性。所以,很多现代作家在摒弃观念化写作的过程中,都会自觉接受叙事的含混性和歧义性,使作品侧重于呈现人类生活或人性的自然状态,传达创作主体的某些微妙感受,以一种主题内涵的不确定性,让文本走向开放的状态。
这种叙事策略,在理论上也得到了很多作家的支持。雷蒙德·卡佛就曾直言不讳地说,他喜欢让小说有点“胁迫感或危险感”,而不是向某种意义直奔而去。米兰·昆德拉说得更明确,他认为小说就是一种建立在人类事件相对性与暧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现模式,小说的智慧就是追求不确定性的智慧,“塞万提斯认为世界是暧昧的,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的、□□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这些真理体现在一些被称为小说人物的想象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拥有的、□□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的智慧。”正因如此,人们通常认为,小说就是通过□□的细节叙述,来表现人的生活或人性的不确性状态。短篇小说因为篇幅的限制,无疑会动用更多的手法来突出这种不确定性。
作为一种美学追求,短篇小说在内在意蕴上的不确定性,很多时候都体现在作家对人的可能性生存状态的探讨之中。所谓人的可能性生存,就是日常经验中非常少见的,但又在逻辑上存在可行性的生活。它需要作家借助必要的艺术想象、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坚实的说服力,才能实现的一种审美效果。在2019年的短篇小说中,很多颇为优秀的短篇就是如此。譬如,迟子建的《炖马靴》在叙述战争与人性的问题时,就将一头瞎眼的母狼引入其中,通过母狼的不断报恩,在人性与兽性的共振过程中,鲜活地呈现了东北抗联部队孤军式的艰难抗战。这篇小说延续了作家极为娴熟的叙事技能,在故事不断转述的过程中,追忆了东北抗联小支队一次突袭日军驻地的过程,虽然谈不上惊心动魄,但在生与死的绝境之中,瞎眼母狼却带着小狼成功地营救了支队伙头军“我父亲”,彰显了兽性之中的感恩之情,传达了“人呐,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点骨头!”这类生命的深切体悟与喟叹。应该说,这篇小说的主旨大体是确定的,即以兽性反观战争中的人性,但那只紧跟抗联小分队的瞎眼母狼,又让整个故事充满了某种不确定性。
王手的《手工》从日常生活入手,饶有意味地复述了“我”这半辈子的“间谍”生涯与命运的关系。因为手工技术好且善用心计,小时候他就依靠这门技艺,通过对废弃电影票的精巧粘贴,免费观看了无数场电影,并在自己的成绩单上签了无数次家长的名字;进工厂后又凭手工技艺和心计顺风顺水地发展,并娶到了心仪的妻子;步入管理层之后又用“间谍”般的手法勾搭了一位情人。从“我”的复述中,作者不仅揭示了中国普通百姓无奈而又吊诡的生存法则,也呈现了数十年来中国社会秩序的变迁。它与真正的间谍无关,却让我们看到,“工于心计,善于技艺”,居然也可以过上游刃有余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某种不确定性。
李静睿的《温榆河》是一篇颇费匠心的优秀之作。它从确定性的生存目标开始,□后却将这种目标消解于不确定性之中。大学毕业后的方铭知混迹于京城,内心里只有出人头地的欲念,这种充满功利性的物欲化追求,使他丧失了所有知识人应有的生命情怀和浪漫之心。作者通过表弟左锋、打工妹小竹以及妻子付霜的反衬,在温榆河、李卓吾墓地等隐喻性的情节中,呈现了不同人生中饶有意味的怀想,也展示了普通生命里所蕴藏的丰润与疏朗,使方铭知隐隐地感受到,过于追求功利的人生,似乎正在让自己步入内心枯竭的状态。它似乎体现了乡村人与都市人的角色错位,但又折射了现代性的某些内在的悖论。
晓苏的《花饭》围绕高校的名利场,以略带戏谑性的语调,演绎了两位教师的谋名求利之心计。它的主题是明确的,但这种明确的背后,又隐含了创作主体对现实困境的不确定性表达。“我”依靠一笔通过关系弄来的课题经费,从一位电教员工转为助教,又从助教升为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靠的就是胁迫走人,外加频繁宴请。而倪飞从副院长升到院长,同样也离不开疏通关系和胁迫走人。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段之所以屡试不爽,就在于它捏住了高校管理的软胁和弊端:项目、经费、奖项与人才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才与学校管理的关系。这种吊诡的关系既是高校发展的困局,也是优秀人才成长的死结,其结果便是当今的高等学府中依然存在一些滥竽充数者,四处招摇且又游刃有余。
邵丽的《天台上的父亲》和叶兆言的《红灯记》都是围绕着死亡问题,对死者和生者进行了各种复杂的拷问。这种拷问既有人性层面的,又有历史层面的,当然也有伦理层面的,充满了诸多的不确定性。《天台上的父亲》中父亲的□□,引发了三兄妹和母亲内心漫长的挣扎,它有理性的、道德的质询,又有血缘的、命运的喟叹。从战争中走来的父亲,虽也遭遇过一些人生风波,但终究不改那一代人的生命特质:敬业,自信,不容他人怀疑和否定。但在时代的洪流之中,这一切□终都被彻底地动摇。事业、妻子和子女,一步步瓦解了他内心的自信,也瓦解了他的威权,使他绝决地踏上了自我否定的道路。《红灯记》叙述了马龙、曹迎霞、钱师傅和马铁梅的关系,这种关系里既承载了他们各自曲折的历史记忆和苦难命运,又传达了《红灯记》中“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伦理亲情。小说中的马龙、钱师傅和曹迎霞当年所演出的《红灯记》情节,是作者精心铺设的一种隐喻,对革命话语与现实人性进行了别有意味的转接性呈现。也就是说,《红灯记》中人物的革命情感以及承载的政治伦理,在现实生活中却非常自然地转化为令人寻思的亲情伦理,使得马铁梅的生命成长融入了特殊的历史情缘
洪治纲,1965年10月出生于安徽省东至县。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浙江省“钱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曾在《中国社会科学》 《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及评论近300万字。出版有《守望先锋》《余华评传》《无边的迁徙》《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主体性的弥散》《心灵的见证》《邀约与重构》等个人专著十余部,以及《国学大师经典文存》《新争议小说选》《年度中国短篇小说选》等个人编著二十余部。
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文学奖、首届全国“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首届“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序|洪治纲……
炖马靴|迟子建……
猎人|双雪涛……
温榆河|李静睿……
上海动物园|赵挺……
蒙地卡罗食人记|郑执……
天食,地食|王好猎……
双份儿|张惠雯……
岁枯荣|朱辉……
红灯记|叶兆言……
天台上的父亲|邵丽……
青城|徐则臣……
在饭局上聊起齐白石|乔叶……
大樟树下烹鲤鱼|雷默……
城北急救中|修新羽……
麋鹿|梁豪……
花饭|晓苏……
李垂青|宋阿曼……
沙鲸|李宏伟……
手工|王手……
奔跑的稻田|汤成难……
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次仁罗布……
炖马靴
_迟子建
故事发生在1938还是1939年,父亲记得并不很清楚,他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令,寒冬腊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风呜呜叫,他们抗联部队的一个支队(父亲至死对他部队的番号保密),二十多号人,清晨从四道岭小黑山的密营出发,踏雪而行,晚饭时分,袭击了位于中苏边界的一个日军守备队。
父亲说他们事先侦察了,这个守备队在山脚下,距离一个小镇四五里路,驻扎着三十来人,有一栋长方形板房,两个矩形仓库,还有一对大狼狗。板房是营房;两座仓库呢,为弹药库和粮库。这两座库,是他们的主攻目标。
那时关东军在中国东北,一方面针对苏联,在边境一带秘密修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对抗日武装,进行围剿。为切断老百姓与抗日队伍的联系,他们大规模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落夷为废墟。父亲说自此之后,队伍的给养成了问题,缺粮少衣,陷入被动。
四道岭在哪里?我在地图上找不到。父亲说除了四道岭,还有头道岭、二道岭、三道岭和五道岭。这些岭呈刀锋状,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纵横,地形复杂,易守难攻,适宜做密营。父亲说他们□初的营地在头道岭的大黑山,那里狼多,当地人也叫它野狼岭。深夜时群狼齐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树丛闪烁,地窨子的女战士恐惧这“夜歌夜火”,就往男战士住的这一侧跑。父亲也不避讳,说他们因此喜欢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离群索居的。父亲说头道岭就有这样一条母狼,它双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还是后天瞎的——比如被猎人打瞎、疾病,或是同类相残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里受排斥,才被驱逐出来。一条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剑,锋芒不再。虽说它的嗅觉依然灵敏,但它朝着掠食目标飞奔的时候,由于深陷永无尽头的黑暗,往往会撞到树上,或是跌入谷底。猎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聪明的,父亲说这条瞎眼狼自打发现支队的行踪后,就一直凭声音和嗅觉尾随他们,求得生存。
父亲是火头军,他可怜瞎眼狼,做了几个鼠夹子,将拍死的老鼠扔给它。战友们都说,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喂不熟的,可父亲还是不忍看它挨饿,尤其到了漫漫长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山林,它几乎找不到吃的,连哀叫的力气都没了,像一团飘浮的阴云,蔫巴巴地尾随着队伍,父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会叫几声,像小孩子没吃饱奶时的吭叽声,带着些许的满足,又有些许的抗议。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觅到果腹之物,而那些东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浆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虫。它食肉的机会有没有呢?那得看它的运气了。病死的鹰、半腐烂的兔子,对它来说就是美味。一旦发现,它就迅疾赶去。可这样的食物,也是乌鸦的珍馐。常常是它大快朵颐时,乌鸦纷纷落下,与其争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见,奋勇吃它的。父亲说他们不止一次撞见它与乌鸦同食腐肉的情景。看着它被漆黑的乌鸦给挤在一角,像条瘪了的布袋,实在是心疼。
有时不是瞎眼狼先发现的腐肉,而是乌鸦,它也能跟着蹭点荤腥。乌鸦一鼓噪,它就循声而去。所以瞎眼狼□爱的声音,该是乌鸦的叫声吧。乌鸦啃不动的骨头,对它来说就是心仪的阳光,它会把它们拖进山洞,作为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齿锋利,骨头于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个讨债鬼,跟着支队,渐渐地成了编外一员。
这条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见它了,大家还担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给吃了?父亲说瞎眼狼失踪三个月后,他和战友为前方的大部队运粮,在二道岭遇见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怀了崽了!它拖着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绿点点的灌木丛,往头道岭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显比过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过去光鲜了!闻到它熟知的队伍的气味,它还停下来,转过头,低低叫了几声,有点羞怯,又有点骄傲似的。
它是在哪里俘获了一条公狼的心呢?父亲说他们猜测,公狼与它发过情后,恐怕也是后悔的,否则不会在它怀着孕的时候,让它孤独地在山岭间穿行。
那次运粮,父亲他们中途遭到日伪军伏击,死伤过半。原来是队伍里一个姓梁的通讯员做了叛徒。他们不得不放弃头道岭的密营,重整旗鼓,在四道岭的小黑山再建营地。这样,头道岭的瞎狼,就在他们视野消失了。两三年不见它,大家还念叨,它生了几仔?养活得了小狼吗?因为一直没见它来找他们,父亲认定,瞎眼狼生的小狼,个个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灯,不需要他们了。但父亲还会在队伍偶尔开荤时,将吃剩的骨头,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欢山洞,也能对付骨头,万一他们转移了,而它走投无路,寻到那儿的话,总不会饿着。
为了那次行动,父亲说他们做了周密计划。选择过小年的日子,是因为侦察员带来消息说,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为打发长夜,喜欢三五结对,去镇上喝酒。小镇有家烧锅,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烧锅便成了这个守备队士兵的温柔乡。每逢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烧锅一派花园气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气勃勃,撩人胃肠。每逢此时,守备队的人有一半会开小差,防卫空虚,易于突袭。
小年那天飘着雪花,从四道岭到目标点,大约八十里路,要穿越几道山谷和数条冰河。父亲他们驾着滑雪板,清晨就出发了。呼呼叫的北风,让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风撕裂了。雪粉飞扬,常眯了人的眼睛。父亲说他们不讨厌这样的眯眼,因为雪花纤尘不染,就像老天送来的润眼膏,无比清凉。
他们在午后三点接近了日军守备队,埋伏在山后,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条沟塘里,预备着突袭成功后,再穿上撤离。父亲说每个战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们的战马。
腊月的太阳冻得够呛,午后四点不到,就缩着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着烤火去了。太阳落山后,遗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边天负了伤。父亲说天黑透了,侦察员带来消息,三辆摩托车驶离守备队,带走了十一个日本兵,看来他们是去镇上的烧锅了。父亲说支队长没有犹豫,下达了进攻令。
趁着夜色,队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标。守备队四周是铁丝电网,两扇宽大的铁门紧闭,门侧的岗楼是空的,没有岗哨。营房灯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铁丝电网,因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无数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笔的松枝图。两条大狼狗嗅到异常,汪汪叫起来。身手敏捷的神枪手小张,握着手枪,埋伏在岗楼,单等日本兵开门察看时击毙他,打开进攻的通道。岗楼对面,隔着一条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个机枪手和五个持□□的战士,作为冲锋的主力,以此为掩体,准备突击。其他人员,分布在左右两翼,对守备队形成三面夹击。
两条狼狗越叫越凶,营房的门终于“嘎吱”一声响,有人出来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铁门,更凄厉地叫起来,用爪子“嚓嚓”挠门报警。那个日本兵没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开铁门,他刚一露头,小张便举起手枪。子弹飞过,他应声倒地!两条狼狗狂吠着,像两朵暴风雨中滚动的浓云,一前一后冲出,一个奔向岗楼,一个奔向柴垛。奔向岗楼的,被小张击毙了;奔向柴垛的,被□□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条狼狗吃了一颗枪子,后一条吞了两颗。守备队的日本兵听到枪声,携枪而出反击。院子的光亮,让他们成为鲜明的靶子,在交战中处于劣势。支队伤亡极小地冲进守备队,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三辆刚离开不久的摩托车回来了!
十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回来了!
父亲说抗战胜利后,他路过那个小镇,才知道那天日本兵为什么突然回返。原来镇上的几个农民,看不惯开烧锅的夫妇做□□□的生意,知道小年的这天他们又要来喝酒,自制了□□□,投向烧锅,让烈火吞噬了它!
他们在返回途中,已经听到了守备队传来的枪声。
父亲说他们受到了前后夹击,优势立刻转为劣势。
当队伍冲向弹药库和粮库的时候,没想到这两座库,居然还有碉堡的功能,这是他们事先没有侦察到的。虽说守备队门前的岗哨形同虚设,但粮库和弹药库,哨兵一直在岗。这两座仓库架设的机枪,让暴露在空场的战士陷入绝境,父亲说大部分战友牺牲在那里,包括支队长,以及两名救护伤员的女战士。
□终从虎口脱险的,只有五个人,一个副支队长、三名战士(两男一女),加上父亲这个火头军。当然,父亲说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逃出的五个人,分了三个方向。
他们事先也制订了撤退计划,一般来说,为牵制敌人,保存实力,撤退时会分两个方向。火光中父亲不辨东西,所以他开辟了一个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们没有全军覆没,得益于绰号磨牙王的战士。这个人爱磨牙到什么程度呢?不仅睡觉磨,行军磨,吃饭也磨。挨着他睡的战士,梦中被他扰醒,常将臭袜子塞他嘴里。他咬着袜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声了,但醒来后塞袜子的战士就惨了,袜子湿漉漉的不说,对着太阳一照,还亮光点点(到处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齿,在袜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亲说交战处于被动时,靠近粮库的副支队长下达了撤退令,父亲眼见着身负重伤的磨牙王,咬着牙,趁乱爬向弹药库,在冻土上爬出一条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引爆了弹药库。剧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颤,冲天的火光像一条条金红的鲤鱼,跃向夜空,守备队周围的铁丝网被撕裂了,日本兵赶紧转向粮库防御。
父亲就从弹药库北侧逃了出来。从此以后,与磨牙相似的声音,比如吱扭的扁担声,喑哑的拉锯声,甚至是老鼠啃东西的声音,都被他视为美音。
父亲逃得并不顺利,一个日本兵不屈不挠地追捕他,两个人之间的周旋和战斗,也就进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亲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他戴着狗皮护耳,呼哧带喘的,加上踏雪发出的咯吱声,根本听不到背后的动静。由于撤离方向有误,预先藏在守备队山后沟塘的滑雪板,对父亲来说是梦里的彩虹,遥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亲觉得这距离足够安全了,他停下来,打算歇歇脚,给身体补充点能量。
父亲说作为火头军,无论行军还是打仗,他总是背着一口铁锅。那铁锅跟菜墩那般大,与他的背一样宽,所以他背着它的时候,一点也不突兀,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当然这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除了铁锅,他棉袄外还斜挎着干粮袋,里面装着两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的里子,靠近胸口的地方,还缝了两个布袋,一个装盐,一个盛火柴。火柴和盐,是部队陷入被动时的救生索。
父亲停下的一刻头晕眼花,也许是先前战友的死刺激着他,他忽然恶心起来。当他垂头呕吐的时候,后背的锅猛地一震,冲击力让他险些栽倒,接着右前方树丛闪出一团白炽的火花,好像彗星划过,父亲马上意识到这是子弹擦着锅的右角飞过,后有敌手追击!父亲本能地卧倒,拔出枪来,匍匐到一处雪坎,以此为掩体。
父亲讲起这个人时,总以“敌手”相称,那么我也随他这么叫吧。
雪已停了,父亲说借着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见一团黑影在树丛飘动,距他不过四五十米。敌手对父亲的突然消失满怀警觉,因为他知道子弹打飞了,父亲不是中弹消失的,对方已进入防御,他的□佳进攻机会葬送了。敌手开始隐蔽自己,父亲说那团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见了,证明他也就势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积雪足有两尺,正好隐蔽。
父亲说他所在的支队的武器装备,在当时算精良的,有七八条老套筒□□,还有两把毛瑟枪。手枪中好的是缴获来的□□□□,其余的是自制的转轮手枪。而有的队伍武器装备紧张,像火头军和救护兵,只配备大刀,而父亲所在的支队人人有枪。父亲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转轮手枪,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亲自诩枪法不错,用它打过野猪和狍子,为支队改善伙食。不过对他的枪法,我一直怀疑他有吹嘘的成分,因为在我童年时,看他参加武装部的运动会,父亲投掷的铁饼和铅球,都是不听话的孩子,落脚点不在规定范围内,没一次成绩有效的。还有他每每教训我时,无论是飞向我的砖头还是空酒瓶,也无一砸中。当然,也许他只是为了吓唬我,没让它们走正确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