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路》是一部反映乡村社会图景的长篇小说。小说包含“寻常巷陌”“团结学校”“百年孤独”“五福临门”“普天同庆”“麦黄种谷”六卷。这部小说以农耕文明腹地晋南的一个小村庄南无村为舞台,以北中国乡村风土人情为背景,书写了近半个世纪以来,乡村从一个美好诗意的“桃花源”,逐渐走向城镇化的漫长过程,以及乡村人民与乡村文明的命运交响。作者笔调质朴、平实、幽默,语言清新自然,作品富有浓浓的乡土气息,充满了向上向善的力量。
李骏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 出版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痒》《母系氏家》《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李骏虎小说选》(上、下卷),评论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伤的文明》。曾获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及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 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学书艳羡着隔壁庆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还是个娃娃起, 有些年头了。庆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树,梨是木疙瘩梨, 小小的挺瓷实,啃起来跟石头一样硌牙,没人喜欢吃,任凭它们挂 在树上干结成黑疙瘩,像挂着一树秤砣,风一吹又跟空心葫芦一 样哗哗作响。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树梨花却是村里最美的,像 雪片,像粉蝶,庆有一家每天就坐在这一树耀眼的梨花下吃早饭, 喝着米汤就着咸菜,那咸菜是乌黑的,散发着幽香,吃起来味有点 甜,不像学书家用芥菜疙瘩腌制的黄白的咸菜那么一口盐。妈妈说 学书小时候常去隔壁梨树下蹭人家的饭吃,庆有爸喜欢学书的聪明劲儿,高兴地让他吃自家的饭,庆有妈把脸拉得很长,下巴快砸到 脚面上,给自己的男人脸色看,庆有爸也假装看不见。“庆有爸是 个好人,庆有妈不善。”学书妈公允地评判着邻居。学书能想象出 自己端着小碗坐在人家饭桌前的画面,却记不得太小时候的事情 了,他已经小学毕业,暑假结束后就要上初中。
庆有家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可在学书眼里,他家的什么都 好,不是那种让人眼红的好,是那种心里实在觉得好的好,到底是 一种什么样的好,学书也说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胧,像自己的 体温一样自然,像自家养的骡子一样亲切,反正是很享受的感觉。 庆有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很多东西在学书眼里都散发着毛茸茸的 光芒,他家的猪圈和别人家一样都是在南墙根儿下挖了个深坑,坑 北沿盖着猪窝,东西两边是两道矮猪墙,别人家的猪墙是从村西部 队营房捡来的半头砖垒的,庆有家的也是,不一样的是庆有家的猪 墙在砖头外面涂抹着用黄土和碎麦秸和成的黄泥,抹得细腻光滑, 晒干了就泛白,有着和人脸上的细纹一样的小皲裂,就像庆有妈的 皮肤一样瓷实。别人家喂猪用的是半个破面盔或者瓮底子,庆有家 的猪槽就是一个真的石头食槽,老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崽并排吃食的 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对过巷子里福娃家尖嘴猴腮的黑矮婆娘撇 着嘴揭发那个石槽是庆有从部队营房的养猪场偷来的,“庆有贼着 哩!”她很不屑地说。可是学书不管这些,他就是觉得看着舒坦, 最让他觉得看着舒坦甚至振奋的,是庆有家南墙里猪圈外那株老杏 树,杏树太老了,已经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院墙上,大半个 身子横斜在巷子上空,把长满黑苔藓的墙头压得裂开一道大口子, 可是因为有猪粪的滋养,老杏树还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总能结 十几颗半红半白的杏子出来。村子里的大树太多了,学书家茅房里 有一株大椿树,栅栏院门西边有一株大洋槐,东边和庆有家一墙之隔有两株大榆树,庆有家茅房里也有一棵大洋槐,猪圈东边有四株 箭杆杨,这都是些参天大树,遮蔽着巷子和院子里的阴凉,使墙根 经年的苔藓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树太矮了,被遮了个严严实实,由 于老晒不到阳光,叶子就不是皮肉厚实的墨绿,而是纤薄透明的鹅 黄色,但一天里总有那么些时候,一缕阳光突然就会从前排人家的 山墙之间穿过,斜射下来,黄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树的半 边身子上,让她那铁黑色的枝杈和鹅黄色的叶片散发出毛茸茸的毫 光,让她成为被绿荫遮盖的阴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种光芒,这 种光芒穿过学书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脏膨胀、心跳加 快,他觉得快乐,觉得眼前和心里都是希望。学书最初感到的人生 的诗意,就来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树上的阳光,他觉得,庆有家的很 多事物,都和这株老杏树有关。
学书从小跟着庆有玩大,只是庆有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学书还 是个娃娃样儿。庆有七年级(初二)就辍学了,每天背着个挎篓割 猪草,学书就缠着妈妈去种荆条编筐的老罗圈家买了个挎篓,礼拜 天和暑假里提着镰刀跟着庆有到野地里,割猪爱吃的野菜:马齿、 灰条和仁汉。庆有用的是铁山爸的铁匠铺打制的厚实的弯头镰刀, 镰刀把儿是福娃爸木匠小喜的手艺,枣木的,紫红紫红,有讲究的 弧度,光滑顺手,庆有把刀刃儿在半块细砂石上浇上水磨得锃亮, 那块砂石是他在村北老磨房里顺手牵羊拿走的破成两半的磨面机上 的砂轮。他们一前一后背着挎篓走在路上,庆有忽然就挥动镰刀, 把沟渠里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拦腰削断,让学书领教一下刀口的锋 利。学书的镰刀是淘汰下来的麦镰,刀刃打了口儿不能割麦了,爸 爸就扔给他去割猪草,麦镰的把儿太长,又细,握着很不得劲儿, 刀头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又很容易生锈,别说砍树,就连 草根都能把它崩断。学书羡慕和庆有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镰刀,但他一点也不嫉妒,他只是觉得亲切。学书的爸是村干部,庆有的 爸是乡干部,可庆有爸在别的乡工作,所以不是学书爸的领导。学 书家用人力小平车往自留地里拉猪粪的时候,庆有家用的是手扶拖 拉机。庆有辍学后,家里买了这台“小手扶”,他几乎没有怎么 学,就能熟练地驾驶手扶拖拉机了。他能拉着满满一车斗猪粪,从 巷子里拐上村街的时候一捏一放地操纵着车闸,让巨大的鹿角一样 的扶手听话地扭头,而不会把自己甩出去。他还常常找借口开着拖 拉机拉上学书去大路上兜风,跳动的车斗震得学书上下牙咯咯地打 架,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扶着车斗的前挡板站着,幸福而骄傲 地和庆有大声说话,风把他们刚离开嘴唇的每个字都吹跑了,把庆 有所有的头发都吹得向后倒伏,那个时候,学书觉得庆有比自己的 家人还要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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