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是正面表现市民阶层生活的小说,作者在海派文学脉系割裂几十年后,又以他独特的感知和书写能力,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新的旧上海画卷。值得推崇的还有作者独特的笔触——集幽默、调侃、自嘲、戏谑于一身,读来妙趣横生欲罢不能。其自言自语式的行文,也显示出作者独特的气度。
《正常人》为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暨小说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沈善增的文学创作代表作。该书将兴奋点转移法结构、一人称非认同性叙述用于长篇小说叙事,为《正常人》之。于上海话登上文学大雅之堂方面,也有重大贡献。在生动幽默反讽的叙述中,更可见作者长于思辨、着意关怀的艺术个性。
“白玉兰文学丛书”精选新时期以来15位上海市专业作家的15部长篇代表作,其中包括三位已故作家树棻、陆星儿和胡万春。入选的作家和书目分别是,王安忆《长恨歌》、叶辛《蹉跎岁月》、白桦《每一颗星都照亮过黑夜》、赵长天《不是忏悔》、陈村《从前》、孙甘《呼吸》、王小鹰《丹青引》、竹林《女巫》、程乃珊《金融家》、沈善增《正常人》、蒋丽萍《女生·妇人》、阮海彪《死是容易的》、树棻《末路贵族》、陆星儿《痛》、胡万春《苦海小舟》。
《正常人》以另类的风格记述了旧上海民众在历史沉浮中的思想与生活。
沈善增(1950~):1968年赴崇明东风农场插队。1973年调回上海工作。1981年调市总工会《工人创作》杂志任编辑。1986年调上海作协“创联”室,负责“青创会”讲习班辅导工作。1989年起被聘为专业作家,被选为上海作协理事至今。1970年起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心理门诊与魔鬼》;长篇小说《正常人》;长篇经济学小说《当缪斯伸出金手指》;长篇纪实文学《我的气功纪实》;文艺性论著《上海人》;学术专著《还吾庄子》、《还吾》等。
一
不知道别人上山下乡想些什么,我就想打三次世界大战。
我是真的想,不是幽默,那时候我还不会幽默。
一九七0年四月,我从农场巴巴地赶回来,送弟弟去插队。除了正在批判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云云,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勉励他。本来我去了农场,按“两丁抽一”的政策,弟弟可以稳留上海。后来“一二二一”指示发表,一批到市革会门贴,争来了一个“一片红”。这“红”的概念其实很可研究,非但“一月革命”的发源地上海市区算不得“红”,连市郊也算不上“红”,要“红”非得出上海的版图不可。当时掌管上海的“红刀笔”,倒不去抠这个字眼。但他们顾不上抠,还是有人抠的,我国有八亿人呢。就我知道,有一个便是敝同窗,男性,穿鞋才一米五八高,绰号“小木克”。
“小木克”的那张嘴在班里是有点名气的。一九年春节前夕,突然通知毕业班全体未落实去向的同学是晚到校集中,学习讨论分配问题,还附带通知,饭吃饱些,衣穿暖些。“小木克”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但精怪如他,还是合不得不去。七点整,工宣队在学校东楼小礼堂点过名,立刻命令大门紧闭。然后端出一只只盘子,盘里堆满用大红纸剪成的拳头般大小的“忠心”,要每人拿一颗,往上写好自己的名字,朝献忠栏里一贴,再去领一张工宣队长签署的出门条回家。全场哗然。百把条身子扭来摆去,像躲蛇一样躲避着那些“心”。工宣队长对着话筒吼读高指示,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直读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不能将本能的反抗压服下去。工宣队实行二套方案,把十几个教室打开,按班级分组,一个工宣队员对十来个学生。“小木克”在分组后向带班的老吕挑起了辩论。他列举班级分配中的种种不公平、不合理,大叫想不通。老吕说,以前种种,即使再不公平、不合理,也都过去了,现在是毛主席要大家上山下乡。你们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对工宣队的错误可以提,毛主席的话你们要不要听?老吕这一说,驳得“小木克”哑无言。老吕是条山东汉子,矮墩墩、黑苍苍,像个带缆桩。刚来时他说话着胡桃,没说几旬脸就转成猪肝色,仿佛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木克”原是欺他这一点,才敢发动进攻,没想到老吕半年多来也练得很可以了。旁边的同学窃窃地笑起来,“小木克”一时血往上涌,就说,那个“一片红”的“红”是的!此言既出,老吕立时又心脏病发作。“小木克”只顾翻本,奇语连射,老吕脸色越来越灰暗,终于仓皇朝教室门外逃去,教室里立时静得像太平间。过了一个“世纪”,老吕回来了,在门向“小木克”招招手。“小木克”分头向门外走去,同学们像目送江姐去就义似的望着他。工宣队长在老吕背后等着,对他一笑。到工宣队办公室,队长让“小木克”把刚才的观点复述一遍,然后说,你看怎么办呢?如果你坚持你的观点,那我们只能上报。也许让你撞中了,你路线斗争觉悟高。但是,你要是造错了,后果考虑过没有?“小木克”说没有,工宣队长就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小木克”放回来了,眼睛里没有了邪念,十来个同学都望此息心。老吕喝光了两茶缸水,也开始节约唾沫。到十二点,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十二点半,发现“鲁宾逊”失踪了。“鲁宾逊”是留级生,本来应该是六五届,小学、中学各留一级,结果留出报应来了。估计他是翻墙跑回家去了,老吕又去向工宣队长汇报,回来也没下文。到一点,“大姨妈”从怀里掏出一只大饼来咬。他是班里有特色的一个同学。整年穿一件黑不溜秋的布袍,一条叠腰大裆宽筒裤子,真像个从苏北农村逃荒到上海来的妇女。他平常总笑嘻嘻的,但发起火来,乱踢乱咬不休。因为他有个患精神病的母亲,同学们跟他逗乐也都适可而止。那天晚上,却是“大姨妈”与大家逗乐。许多人嚷起肚子饿来。老吕毫不动容地说,本来就通知大家吃得饱些,再说,没人拦着不让你们回去,主动权在你们自己手里。到一点三刻,有几个同学熬不住了,领了颗红心,在上面尽可能潦地签了个名,拍拍屁股回家了。“小木克”叫住与他比较要好的“哈密瓜”,托他去家里报一声平安,再取点吃的和穿的来。“哈密瓜”半夜两点敲开了“小木克”家的门。“小木克”的母亲正在甜睡,知道自己儿子只是关在学校里,更加放心,用食品袋装了大半袋炒面粉,足足两斤,另加一件丈夫的工作棉袄,交“哈密瓜”带去。“哈密瓜”兴冲冲送进学校,已经凌晨三点。炒面粉成了马后炮,“小木克”们已吃过工宣队发的小枕头面包。面包是一角二分,二两粮票,“小木克”等声明没带钱与粮票,结果同意先吃后付。“大姨妈”也拿了他这份面包,叫原来以为他有点神经不正常的同学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哈密瓜”交割了炒面粉与棉袄,却忘了再领一张出门签证,结果被门岗拦住,费了大量舌,直到四点才获准出门。到五点,工宣队又把各小组集中到礼堂,对剩下的三四十个花岗岩脑袋说,献忠心只是表示拥护毛主席的指示,拥护上山下乡政策,不等于插队落户报了名。“小木克”闻言叫了起来:“那!这不早就好说了吗?早知道是这样,啥人高兴屏到现在?”
六七届其实只算轧住了尾巴,六八届才是整个身子全被关进“一片红”的笼子里。对届,话说得更绝了:这是长期的政策,直到要实现主义。除了瘸腿断手瞎眼哑巴驼背,谁也别做梦留上海,留一个,就对不起早先走的。已经上山下乡的听了都百感交集。
“一片红”方案一宣布,弟弟就拣了个淮北插队,报名到走才一个月,在他们学校是批动身,与我当年一样爽气。待在家里吃老米饭没出息,再说家里也没有老米饭可吃。在一九六七年到一九六八年当逍遥派期间,我钻研过象棋,读过几本棋谱。读谱的大收获,就是知道,对方叫“将”,而你的老将又只有一个方向可走,你就应该想也不想把将移动一步。哪怕形势再危急,要绞脑汁也留到下一步棋去细绞。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弟弟的名字已经从户簿上勾去,大件行李也已打好送到了集中站,火车票放在他新买的塑料皮夹子里,里面还有一张崭新的十元钱与二十斤全国粮票,这是关照他留着遇到万不得已时逃命用的。到这时,是可以考虑下一步棋了。
我把弟弟引到人民广场去。人民广场是上海大的一块天。去农场一年多,我回上海休假就觉得气闷,在家得把两扇南窗打开,就是打开了还觉得气闷。这种肺部新鲜空气综合征,直要到后调回上海才不治而愈。人民广场是上海大的一块天,到那里去对话,心情才会豪迈。“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首诗在当时的利用率高,已被我抄过几十遍送人,无怪乎中华书局一九五九年编印的《唐诗一百首》要把它列在二。那位编辑的目光可真邪乎!这本小册子,首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运动初期的牛鬼蛇神走资派,稀里糊涂倒霉,真心诚意忏悔。二首便是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小将们,意气风发地充军去吧。三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人人都在轰轰烈烈中感到孤独,事情好像不对劲了。旧首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罢官的回来了,插队的回来了,就是青春年华回不来了。五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人心思定,小康生活多么诱人。六首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们逐渐取得了一种对历史的超然态度。六首诗,整整一部大转折史。今天,有人说早从佛经或推背图里看到关于“”的谶语,不知道是不是这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