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精装画册,收录“海上名家姑苏诗意作品特展”作品一百五十多幅,画作以江南为主题,包括吴昌硕、黄宾虹、贺天健等老一辈艺术家,以及郑伯萍、朱新龙、汪家芳等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书中另收录画展之后的研讨发言,多方探讨江南文化的发展和传承。
主编曹俊:江苏江阴人。美国马里兰大学访问学者,马里兰大学帕克分校公共管理硕士。苏州市公共文化中心主任,苏州美术馆馆长。
前言
曹 俊 / 诗心滢滢水潺潺/ 001
胡晓明 / 记得吴门第几桥?/ 005
张立行 / 三生长忆是江南/ 013
现代卷
吴昌硕/ 002
黄宾虹/ 006
贺天健/ 008
朱屺瞻/ 010
郑午昌/ 016
吴湖帆/ 018
钱瘦铁/ 026
张大千/ 032
江寒汀/ 034
张大壮/ 036
傅抱石/ 038
陆俨少/ 040
应野平/ 042
饶宗颐/ 046
程十发/ 048
陈佩秋/ 056
当代卷
郑伯萍/ 060
朱新龙/ 078
朱新昌/ 092
丁小方/ 106
丁申阳/ 120
汪家芳/ 132
郑 文/ 146
汤哲明/ 158
庞 飞/ 172
郑明轩/ 186
邵仄炯/ 208
雅集发言/ 4 - 220
附录
展览现场与雅集/ 221
记得吴门第几桥?
胡晓明
一
《海上名家姑苏诗意作品特展》开展了。 展览集中了吴昌硕、张大千、傳抱石、黄宾虹、 吴湖帆、郑午昌、贺天健、钱瘦铁、陆俨少、应 野平、程十发、张大壮、江寒汀、朱屺瞻、饶宗颐、 陈佩秋等老画家的作品,以及近年来海上若干新 老画家的新作品,缥缃缣素,丹青水墨,满目琳琅,真是江南美术难得的一场盛宴。赏析解读,谈何容易!我想先从江南诗意讲起。这个看似常识而易被观众忽略的题目,其实值得我们仔细玩味。我心中向来有一个疑问:自古以来,江南为什么特别富于诗意的人生?为什么特别崇尚美的创造?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谜。如所周知,下面列举的这些原因都是经常提到的:水暖风轻、气候宜人的自然环境,秀丽优美的山水风光,耕读渔樵的农业人生,富庶繁荣的城镇文明,以及远离政治中心、交通枢纽、军事要冲,远离战火、远避骑马民族、征服王朝的铁蹄,这些,都是重要的因素,但是,并不是这些自然与人文因素的叠加,才会产生一个非常爱美、一个诗意盎然的 “江南”。似乎还应该有某种更为深层的原因吧?限于篇幅,我这里简单提到三个人物。一个是吴太伯,一个是严子陵,一个是范蠡。我认为,他们的人生选择,才是真正体现了江南爱美求好、 崇尚诗意人生的内在历史动力。
泰伯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大儿子。太王看中了姬昌(泰伯之子,后来的周文王),打算传位于他。姬昌不愿意。于是泰伯就与兄弟虞仲相约,拱手让国,远走他乡,避至江南太湖之滨。连中原偌大的地方都要让掉,万乘之尊的天子位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中国文化一开始就 如此早熟,早就懂得逃避与脱离的创造性意义,懂得有所不为,然后方能有所为的人生真谛。泰伯正是“文化江南”的初祖人物,它的开端就包含了后来最重要的密码。
范蠡帮勾践灭了吴国之后,功成身退,“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之后他来到了陶,自称陶朱公,经商致富,闻名天下。根据其他史料记载,“西施,亡吴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真正促使范蠡功成身、退泛五湖而去的动力,很可能有两个,一个是美人,一个是自由。人生何其苦,何其短暂,然而守着一个绝代的美人,在太湖里泛舟打鱼,消磨岁月,何等愉快,这正是以美与自由为动力的生命形态。
严子陵,与东汉光武帝刘秀为少年同学挚友,刘秀即位,即以三公的高规格,多次礼聘子陵,子陵推辞不过,勉强去了一趟皇宫,却做了一件当今看来颇为行为艺术的事情:将其大脚高 翘至光武帝的肚子上睡了一觉。然后,实在不想做那个三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终于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子陵不慕富贵,不攀权势,是笑傲君王,平交公卿的李白的楷模,范仲淹撰《严先生祠堂记》,表彰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 生之风,山高水长”,其实他也没有什么高风,只是自由自在,是一种以美为动力的生活形态。
我们看中国中原的历史上,也有隐士与退避的高人,但是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创造性与生产性,退了就退了,如巢父许由、伯夷叔齐等,但江南的高人隐士却不一样,他们温和而低调,没有太多的抵抗性,却充满活力,热爱生活,富于创造,将生命的热情与入世的精神,注入美的事物之中。自由有两种,一种是消极自由,一种是积极自由,前者是只是逃避,后者更有创造。无论是子陵的富春江钓台(他其实开启了玩赏风景、静观自然的传统),还是范蠡功成身携佳人而泛五湖,都是积极、快乐而以美相伴的。更何况吴太伯,开出了一片温柔富贵艺术生活之乐土。 因而,不仅是从政治权力退避,更是与美相伴的人生,才是他们人生命运中共同的基因。再进而言之,我们还应有一个同情的了解,即中国古代 读书人,绝不像今天的知识人那样有很多人生选项,可以做公务员、经商、教书、自由职业人、 科研、实业等,他们基本是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成功则远走仕途,失败则老死乡里。其实是充满了深深的悲剧性的。于是,在这样逼仄的夹缝中求生存,如何能让有限的生命舒畅,让内在的生命有皈依,不放弃生命,不辱没生命,也不滥用生命,在政治权力场之外,另外开出一片艺术的天地、创造美的天地,让自己的生命开出花来,以不负此生,岂非乐事!这正是历代江南文人的重大选择,是他们内在生命中长长久久的一个集体潜意识。写至此,我想起唐代苏州的朱泾那个地方,有一个打鱼的和尚,叫船子和尚,他写过 传诵久远的一首禅诗: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这个和尚非常喜欢苏州,常年漂泊,终于在朱泾找到了心灵止泊之地,而为什么“夜静水寒鱼不食”才是一种生活的真谛?为什么“满船 空载月明归”才是真正的获得?我如今试强作解人:“千尺丝纶直下垂”,正是佛家讲的“无明”, 或者现代心理学的无意识;“一波才动万波随” 正是佛家讲的“因缘”“种子”,如何摆脱这与生俱来的套套?“夜静水寒鱼不食”正是“无欲”; “满船空载月明归”,正是“无用之用”,正是 “自由”,自己如此如此,自己决定自己,自己完成自己,自己作自己的主宰。只有如此,才有诗意的人生敞开。这个船子和尚,真是写透了千古江南文人梦。
可是,诗意江南的密码,还不只是这个文 化心理的秘密,还有一种人与环境的机缘。
二
苏州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有些地方,其意 义相克相生。譬如寒山寺,正是虎丘的一个异数,一个反题。虎丘喧热,寒山幽冷。虎丘游人多,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 如织”。尤其是每年的中秋,倾城而出的那些靓 妆丽服、翩翩裘马,将虎丘装点得如雁落平沙、 如霞铺江上,华美得不可名状。寒山寺游人少, 一声鸟惊啼,月落怀天末。俞平伯在雨天里游寒山寺,“人在废墟颓垣间,得闻清钟,尤动凄怆怀恋之思,低徊不能自己。夫寒山寺一荒寺耳,而摇荡性灵,至于如此”。冷雨孤舟,微烟渔火,还有那枫桥岸边,乌蓬船里,恒久的一个独自对愁不眠的诗人,听一钟敲下满天霜!
中国文化,在一座城市里,竟会安排了如此不同的风景。或者说,是虎丘与寒山寺,凸显了中国文人的“嗜好矛盾律”(Law of the Antinomy of Taste),映现了他们“相反的自我” (the most unlike,being my anti-self)。他们既爱听莺寻柳,在春天里销魂;又喜斜阳散了歌尘,秋月落得满船都是诗。既不忘刻烛留香, 题裙分泪,缠绵得歌尽桃花扇底风;又眷恋那寒山岁末、枫桥夜泊,残钟烟际寺、远火月中船, 穿过疏疏淡淡的星河,夜禅参到断肠时。钟声来时,夜已曛黑,邱仲孚揉一揉惺松的睡眼,收拾收拾案几狼藉的书叶,吹灯准备就寝了,而王渔洋先生才摄衣着屐,孤身一人,举一火烛上岸,直奔寺门,题诗二绝于壁,掷笔而去。诗云: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
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第一首写得空灵,第二首写得深情。好一个“十年旧约江南梦”!将“相反的自我”,皆揉合在一个梦里了。
我今天终悟得一个道理:为什么江南诗意如此浓郁芬芳?为什么江南艺术如此生气盎然?这里头正是有一种相反的自我,雅与俗、虚与实、动与静、内与外,狷与狂,以及农业人生的自由自足与商业人生的交流互动、凡此种种,彼此合力,成全了这一方奇妙的水土。我们就以吴门画派为例吧。我是从生活中去感受江南文化内涵。文化的基因真是神奇而强大的。我喜欢苏州,也喜欢绍兴。苏州和绍兴真的可以做吴越文化的典型来比较。苏州人精致,代表吴文化的优雅从容 蕴含,而绍兴刚猛,代表越文化的硬朗彪悍坚韧,其实从绘画也可看出:黄宾虹潘天寿吴昌硕,就可以看得出来黑亮刚猛,而我们从吴门画派可看得出来温雅细润清静。为什么画史上,后来的吴门会取代了浙派?这里就有文化因素的天时地利人和机缘。当时浙派称雄画坛,深受皇室赏识,吴门的前驱如杜琼、刘珏、徐贲等人未受注意,然而苏州一地在明代成为中国经济文化重心,经济繁荣,生活舒适,使作画、购画、赏画、评画、习画,成为城市士人与民众生活的一部分,画家的地位得到空前提升,他们或隐或仕,亦文亦商,画作骨子里也充满普通世俗人生的气息,由俗而雅,又由俗而雅,由寂而喧,又由虚而实,他们可以把相反的自我借着画笔来表达,又柔韵雅秀,又挺健细致;又笔墨谨严,又墨色淋漓;又古雅幽淡,又融和朗远。笔墨趣味上承传变化,如沈周的学养与深厚,转而为文徵明的缜密工致清秀,以及唐伯虎的墨气充沛、风调清逸,以及仇英的柔雅。总之,吴门画派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与地相偕的诗性,平稳从容,岁月静好,情文相济,雅俗融合,以古为新,真正做到了化艺术为生活,转学问为美感,变传统为新机。这正是江南诗意的又一个秘密。吴门画派对明末清初重要画派的影响也很大,以董其昌为主的松江派,以 及后来派生的苏松派、云间派等,都与吴门派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深深影响了清廷三百年的趣味。
我曾经说过,中国文化长期以来确有一种努力方向,即试图将精致、优雅、高深的文化旨趣,与日常人生的平实、普通、自然的文化趣味 融合起来,不在日常人生之外去企求一种超越与孤绝的神境,而就在日常人生与平实自然之中,涵具精神的润泽与人生的远意。江南艺术,正是这样的典型。江南诗意,也正是这样的由来。
三
依我个人之见,中国的艺术史可以用两大 系统来加以简单概括,一个系统叫作汉唐系统,另一个系统就叫宋元系统。汉唐系统和宋元系统 的艺术可谓截然不同 :汉唐系统的美术,大多如著名的敦煌壁画、龙门石窟与云冈石窟。而且 创作者都是职业化的画师、工匠,非常专业,有高度技术(至今不少材料与颜色等都还是一个谜),他们大多是僧人、修行者或佛教信徒,以热切的信仰心,以代代相传的家族技艺方式进行创作;而宋元系统的画则是画在宣纸上,画在绢帛上,它的展出方式,更多的是在室内,以手卷、图册或卷轴的方式,与友人二三素心人把玩吟赏,开创了极为心灵化与学术化的文人画传统。宋元系统绘画的创作者大多是文人,像王维、苏东坡、 欧阳修等,他们集诗人、画家、书法家、学者、官员于一身,不像专业画家需要养家糊口,他们完全是业余精神,余事为艺事,将学问消融于美, 将境界转而为技艺,而且视艺事为身心修养之一种,序跋题词,论说点评,图文相生,渐形成了丰富的理论、主张、鉴赏以及优秀的绘画作品被保留下来,渐形成形塑艺术史的话语权。所以说,宋元系统的艺术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达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历史高度。而宋元系统的主要背景即是江南,从南宋到明清时期的苏州。可以说江南艺术传统,深深影响了近世中国的整个潮流。这是江南心灵的重大内涵,值得深入考察。其中尤其是深受吴门影响的董其昌,他借用禅宗传灯的“衣钵”一说,来点醒文人绘画的师承体系,并发展出一套论述,尊元四家、崇董源,形成所谓“南宗正脉”。不仅很快为江南的文人画家群体所认同,而且渐渐风靡北方,尤其是通过董其昌后学的四王与小四王,更是将一整套南宗论述,变成了可以实战的范本。从而不仅“重新发现并厘清了已经变得模糊的古典语言”,俘虏了清宫贵族趣味三百余年,更是“推动了一场文艺复兴式的绘画复古运动,这在中国千年绘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范景中语)直到今天,我们在海上名家的艺术作品中,依然可以多多少少看到这 一套以笔情墨趣为主的古典语言,纵是化身变幻,却万变不离其宗,在江南新新不已的山水花鸟人物中,总有他们旧时的灵魂在晃动,仿佛听见他们彼此招呼:“千年旧约江南梦,记得吴门第几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