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著名作家胡展奋近年来专门讲述上海城市历史文化的辑集,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写有名的街道即上海人叫的马路如华山路等;二是写有名的建筑物如大世界等;三是写有名的饭店如王宝和等。这三个静态的物和动态的人相聚从而发生一系列的故事。文笔流畅,可读性强,深受读者喜爱和好评。
胡展奋,历任《康复》杂志编辑部主任,《劳动报》特稿部主任,《新民周刊》特稿部主任、主笔。并在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开设课程。1990年以后主要从事报告文学写作。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被誉为“沪上调查报告*一人”,有许多揭露社会阴暗面的新闻作品,在业界以“敢言”著称。
自序 我的“非虚构叙事”
我的曹家渡(上)
我的曹家渡(下)
怀念大自鸣钟
风雨药水弄
“10岁”插队记
中赵村的绞圈房
棚车“大本营”
无言的结局在“八村”
长风公园钓鱼乐
乔家栅的菜馒头
熟食名店鸿运斋
前女友在“希尔顿”
玉佛寺附近的杠铃声
恒丰路桥堍的“小书摊”
龙潭“铁头”
我的闸北缘
庄源大的开甏酒
惊魂大名路
和平公园:“绿色的鱼钩”
国际饭店那顿饭
铁公鸡认栽乍浦路
浴德池内“跳大神”
“小洋人”散金黄河路
文汇报夜班“混路道”
菜鸟感恩“夜光杯”
中央商场之“第一葛朗台”
中央商场之“老军医”
中央商场传奇
一段江湖秘闻
外滩一夜
重游“大世界”
被婚礼糟蹋的“东风饭店”
雨廊遗梦
城隍庙的猪油黑洋酥汤团
在市四女中劳动的日子
怀念那辆自行车
找回“霸伏”
汾阳路上拔鱼刺
卢湾区图书馆·书中呒有颜如玉
泪洒国泰电影院
我在“红房子”捉“财积”
制造局路的丁胖子
十六铺小开杨麟
长兴岛往事
跋 永不消逝的地标记忆
《地标记忆》:
我的曹家渡(上)
过房爷胡绍良的故事
如同不知道“江湾五角场”,一个上海人如果没听说过曹家渡,那是不可思议的。我出生在曹家渡。似乎是刻意要和江湾五角场对峙,这个地方居然也是三区交界,五路奔心——也就是上海西部长寿路、万航渡路、长宁路、康定路、江苏路五条马路咬在一起、绞在一起的中心。
康定路,又名“康脑脱路”,旧上海著名的“越界筑路”的产物之一,汇聚了众多的近代名人故居。它东起泰兴路,西至万航渡路,全部位于静安区境内。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修筑于1906年。之所以得名于康脑脱路(ConnaughtRoad),据说缘于英国驻华公使爱德华七世的兄弟之名。我所出生的康定路1190弄叫“隆兴坊”,离曹家渡也就5分钟的路,往东不远的康定路947号,曾是近现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南社诗人胡朴安的故居,大家称其为“安居”;再往东越过延平路的康定路759号,就是著名的“朱楼”——上海滩豪门小开朱斗文的旧居。
我们刚才说到了“越界筑路”,所谓“越界筑路”,其实就是租界当局违反《上海土地章程》而越出租界以外,借口贸易和交通之必需的“界外筑路”,如同章鱼的触角一样,这些伸出租界的道路造到哪里,他们的英国式、荷兰式、西班牙式、意大利式花园洋房就沿路扩建到了哪里,形成了“新租界”,客观上沟通了闹市区和近郊的交通,促使上海市区的面积扩大,繁荣了上海。
但“越界筑路”也因此权限交叉,辖制混乱,成了“三不管”的犯罪渊薮,“洋马路”和马路两侧洋房里的任何事,民国政府都无权过问;洋房外侧的事,租界当局同样无权置喙。民国时代,社会团体(主要是各地商会、商团、青红帮组织等)插手社会事务的现象很多,但“越界筑路”地区,各种社会团体也得“看菜吃饭”,于是各种势力三教九流、蛇虫百脚都可以在这里尽情活跃,比如康定路的隔壁是余姚路,革命党在余姚路犯了事,就拼命往康定路逃,只要逃进康定路,中国当局就没辙;同样你若在租界犯禁,只要一逃进无法无天的曹家渡就泥牛人海了,中共组织当年在曹家渡、小沙渡等地异常活跃所依仗的就是这种特殊的混乱。
我干爹(上海人叫“过房爷”)胡绍良就是曹家渡一带呼风唤雨的“小开”,他家做颜料生意,我的父亲是他颜料行的“跑街先生”,当年患肺结核的时候,幸亏干爹替他弄来“盘尼西林”,才捡了命。曹家渡离著名的圣约翰大学不远,胡绍良当年在圣约翰读书时认识的同学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家庭背景的都有,跑街、牧师、老板、掮客、大班、官僚、乡绅、白领、职员、帮会头子、遗老遗少……
有一个叫“王烈”的,父亲是洋行大班,家住康定路延平路交界处,和他是好朋友,常约好了一起上学。一年后我干爹因为肠结核而退学,但两人继续保持来往。后来王烈进了淞沪警备司令部,再后来失去了联系,但1950年的夏天,王烈突然出现在隆兴坊,约我干爹翌日到曹家渡春园茶楼见面。一见面王烈就说,我已脱离军队了,现在生活困难,没有收人,有两筐铅笔,是否替我卖掉?
我干爹接下了他的铅笔,回到隆兴坊就举报了他,军管会的人要他带路,他便走到延平路的小洋房把他喊了下来。他毒毒地瞪了我干爹一眼,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曹家渡不再是当年“三教九流、蛇虫百脚都可以无法无天”的地盘了。
王烈后来被押到嘉兴枪毙,因为1949年夏天以后,他事实上一直率队在嘉兴地区打游击,他是队伍被打散后才潜回上海的。
此事军管会当然表扬我干爹,说他做得对,但他后来却多次给我父亲看照片并对他反复解释,说举报时,“是想不到他会被枪毙的,更不知道他曾经在嘉兴和共产党打游击”。
王烈是反动军官,新政权的敌人,干爹检举他政治正确,但伦理有亏,毕竟同学一场而且还是好基友,因此让我们长时问想不通的是,1950年还远远没有人人必须过关的群众运动,还没有“不检举敌人就与敌人同罪”的政治高压,作为老同学完全可以装傻,甚至不来往也可以,何必去举报呢?举报也罢了,又何必带路把他诓出来呢?王烈的家在“牛奶棚”附近,以后我长大了每次路过那里总有异样的忐忑,担心有个长得跟王烈一模一样的孩子窜出来……
问题是,打那以后,干爹常有幻觉,半夜常听到有人楼梯上一步一步地走上来,走到门口又没了声音。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的父亲,说自己梦魇很重,常常半夜里在梦里哭,那种声音很奇怪,感觉很恐怖,尖利而颤抖,好像有人在持续地用烙铁炙烤他的皮肤,以至于不断地爆发疹人的上滑音与下滑音,他太太总是把他摇醒,他总是叹着大气。
况且更糟的事情发生了,军管会后来居然把他的“大义灭友”的嘉行转给了他所工作的“上海精密医疗器械厂”,厂方因为他有过“反动同学”关系就一直不允其入党,尽管他百般积极,百般申请也不果,直到“文革”期间他被判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