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座由开埠而崛起的口岸城市,在二十世纪的初期,迅速吸引了世界的目光,也汇集了来自各国的侨民。他们中有来此淘金拓荒的,也有来这避难躲祸的,在这座兼容而谦和的都市里,他们或努力奋斗,或顽强生存,纠结的生活轨迹勾勒出色彩缤纷的外国侨民“魔都故事”,触发着不同寻常的历史况味。
城市需要记忆,昂首向前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回望,一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来龙去脉更值得静思。“发掘和发现”不仅是一种文学表达,还是对人类共通的情感的收藏与召唤。
海纳的气度
桂国强
这是一部以上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上海外国侨民为主人公的中篇小说集。
那个年代斑斓多姿、五色杂陈。
一座由开埠而崛起的口岸城市迅速吸引了世界的目光,也迅速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国的侨民。第一代英、法、美侨民来了,他们的二代甚至三代也大多生于斯长于斯,几乎完全融入了上海,是当年不折不扣的“新上海人”。他们以不平等条约进入上海。以同样方式来上海经商的还有日本人,后者很快成为上海最大的外国人族群。再后来德国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和印度人、越南人、韩国人纷至沓来,还有鲜为人知的吉普赛人等“小众”侨民。除了欧美侨民,之后还有随着两次世界大战爆发落脚上海的白俄和犹太人。英、法、美殖民者视上海为淘金拓荒之地,而在白俄和犹太人的境遇里,上海则是避难所,尽管他们并不甘心。遭际虽然不同,却沿袭了大致相同的轨迹:从陌生到熟客,从生存到融入,也有人干脆以“上海人”自居。无可置疑的是,外侨的上海生活留下了特有的印迹,至今影响深远,构成了这座现代城市的奇观,也成就了她的“海纳百川”。一个“纳”字,最初呈现的其实是无奈和仓促,更多地表现为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在抵牾和博弈中达成的妥协与合作。她以文明的辨识和共同认知,承载着上海的世界性与地域性,这是一座国际性大都市不可或缺的元素,从而铸就了她的国际形象。
这部小说集由五个中篇组成,主人公分别为英国纱厂老板比尔和日本纱厂老板中村、法租界巡捕房巡捕杜瓦尔、犹太难民弗兰克尔、白俄难民卡乔洛夫斯基兄弟和意大利船长乔瓦尼。他们的生活和情感历程勾勒出一个个色彩缤纷、各具特色的外国侨民的“上海故事”。
那是一个辉煌和苦难并存、崛起与挣扎共在的年代,外侨们享受着现代城市的华丽和机遇,也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练。外侨与上海的相遇相随,与上海本地人的交往和结合,触发着不同寻常和耐人咀嚼的历史况味。他们在这座城市行走奔波,为了各自的欲望和梦想,为了避难与重生,把自己连成了城市的筋脉。他们的爱恨情仇,欢愉痛彻,都成了他们勾连城市的理由和信念。如果说当年是邂逅上海,那么相隔多年,他们再次驻足上海,则是被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驱使着的时空回归。
这些在“魔都”留下的“侨民故事”视角独特,语言精巧,想象丰满,富有画面感和人文精神的参悟。上海方言俚语和著名地标的碶入,又为小说增加了浓烈的“上海味道”,别具风韵地铺陈着这个国际大都会的兼容与谦和。
在我的阅读经历中,有关上海叙事的表达卷帙浩繁,外侨的记忆却付之阙如。在一次笔会中,孙建伟君偶然与我谈起他正在一本杂志上开设的相关专栏,不禁引起了我浓烈的兴趣。时隔半年多,孙建伟拿出了这个由五部中篇组成的集子。我在这些故事中读到了彼时上海的灵动和鲜活,也感受着她的悲悯和沉重。在我看来,没有厚实的历史知识,没有对上海这座城市特殊的情愫,作者是很难写出这样的文字的。
记得旅日学者刘建辉先生在他的名着《摩都上海》中曾如此表述:人们把20世纪前半叶的某个时期的上海,形容为“冒险家的乐园”、“欢乐之都”、“东方巴黎”,给它戴上各式各样梦幻般的绰号,称之为能够使所有人实现梦想与欲望的地方,是一个“世界上最受注目”的城市。上海这种凌驾于世界其他大城市的“魔性”究竟来自何方?
建伟君试图在他的小说中解构这种“魔性”的繁盛和隐秘,同时又精心探讨着人性和人类的命运。也许二十世纪中叶的上海外侨已经和这个城市结成了命运共同体,由他们的生活状态拼接出的这个全球独一无二的“国际社会”,以一种特异的姿态叙述着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图景。时至今日,这里的所见所闻似乎并没有给人们多少“恍若隔世”之感。
上海是追逐时尚的,也是稳健的,外来文化和吴越文化都在这座城市留下深深的印记;而上海之“海”更是浩瀚的,包容的,因为她有一种别样的气度——“海纳”。
孙建伟,六十年代生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出版长篇历史纪实文学《开禁:海关诉说》、长篇小说《芒刺》、纪实作品集《狂飙乍起》等。《芒刺》和中篇小说集《魔都侨影》获“上海市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项目。《课堂上的“中英战争”》等入选上海市作协《上海纪实》年度精华本。作品曾获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二等奖等奖项。有随笔、纪实刊于《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人民公安报》《啄木鸟》《上海滩》等。中国法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海关缉私局,一级警督。
序:海纳的气度 / 1
兄 弟 / 1
杜瓦尔在法租界的巡捕生涯 / 61
船 殇 / 123
生死丰德里 / 183
斗 纱 / 253
跋 / 315
船殇
一
邮轮已在黄浦江东岸靠了几个月,公司发来的电报仍重复那几句话:就地待命,暂时不能返航。
乔凡尼看一眼电报,然后就撕了,随手向江里狠狠地掷去。他记不清已经第几次撕电报了。盛夏傍晚的江风把可怜的碎纸片吹得各自离散,然后坠入,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船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江风把乔凡尼一头长长的金发吹成一面飘逸晶亮的旗帜。在渐渐黑下来的暮色中,他坚硬的脸部线条彷佛一尊铜像。铜像慢慢回过头来盯着询问他的这双栗色眼睛,“小兄弟,你没见我把这份臭狗屎电报扔进江里了吗?它散发着臭气告诉我们,你们在这里等着吧。等着吧,嗯。别想回家的事啦。”
栗色眼睛缓缓低下头,神情沮丧,轻声抽泣起来。
“卡米洛,别这么没出息。既然跟我出来了,就跟着我混。”乔凡尼摸了一下卡米洛的脑袋,“走吧,跟我上岸,喝酒去。”
这天晚上,乔凡尼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固执地不让卡米洛扶着他,他认真地指着卡米洛的鼻子说,“记住,你,是我把你从老家带出来的,你得听我的,明白吗?我用不着你……来扶我。”他夸张地甩着胳膊,一派器宇轩昂的样子。
一路晃着,乔凡尼发现人们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他尽力做出亲切的样子微笑,但人家更快地从他身边离开了,不,简直疾步如飞地溜走了。他意识到他一定笑得很难看。一个笑得很难看的人在大街上晃悠,一定会给别人带来不安。问题是现在他就很不安,而且越来越感到不安,虽然他大着舌头跟卡米洛充老大。倒也不是充的,他的确呵护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老乡。
大半年了,康蒂罗莎号一直充当着犹太难民的诺亚方舟。就在这一趟鸣笛向上海出发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突然神经质地大喊,我要下船,下船。他的难民同胞诧异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连邮轮上空的白云都停住了脚步。卡米洛一路小跑奔到船长室,对乔凡尼耳语了几句。乔凡尼转过身飞快地向船舱奔去。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乔凡尼与男人面对面,发现这张脸红中透着晦暗的青色。他沉静地说,“先生,我是康蒂罗莎号船长乔凡尼,你有什么事?”
男人似乎没有了喊叫的勇气,瞄了乔凡尼一眼,说,“我要下船。”
乔凡尼问,“你知道上这条船有多么不容易吗?”
“我知道。”男人突然抬起头,凶狠地瞪着乔凡尼。
“那你为什么要下船,你难道想妨碍这一船你的同胞吗?”
“不,我不想妨碍谁,但我要下船。”
“那你得给我个理由啊。”
“没什么理由,我不想去上海了。那是个魔都,是个冒险的地方。我不想到一个没有秩序、混乱的地方去生活。”
有个难民插话了,“那你想在集中营等死吗?”
另一个声音又说,“是啊,即便冒险,还有生还的可能,但在集中营,你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男人执拗地说,“你们这些傻瓜,冒险的生活比等死更可怕。”
乔凡尼忍不住大声呵斥,“你是个懦夫,连冒险都不敢,还算什么男人。我警告你,下了这条船,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了。”
男人怔怔地看着乔凡尼,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挤开人群,狂怒地喊着,“我不去,我要下船。”他冲向了船舷,人群惊呆了,来不及做出反应。乔凡尼快奔几步,狠狠拽住男人的衣角,男人试图挣脱,乔凡尼卯足力道不松手,就像角力一般,男人一滩泥一样到下了,乔凡尼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甩出一个耳光。男人跳了起来,显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乔凡尼拉着他,对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卡米洛说,把他交给你了,看好他。片刻后,乔凡尼的响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播到康蒂罗莎号的每一个空间:“启航。”
到了上海,却迟迟不见公司的返航通知。
回到船长室,乔凡尼倒头便躺。仅仅几分钟后,他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目的地是厕所。他趴在马桶上,污秽物声势浩大地倾泻起来。尽管乔凡尼不愿承认,可这次他真的喝多了。
第二天早上,乔凡尼就完全遗忘了昨晚被人抬进船长室这件事。此刻,他正站在甲板上,船员们都看得出来,这位向来乐观的船长的语气变得非常呆板:“兄弟们”,乔凡尼习惯用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我昨天又接到了总公司寄来的臭狗屎电报。真是臭狗屎。上面还是那几句话,让我们等待。等待。”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兄弟们都想想,接下去,康蒂罗莎号该怎么办。”
“嗨,乔凡尼,我知道你有主意了,还卖关子。”大副说。
乔凡尼摇摇头说,“我要是有主意,还用问你们吗。一年多了,我们源源不断地把欧洲犹太人送到上海来,现在自己也困在这里,回不去了。”
大副轻轻搡了一把乔凡尼,“算了吧,不说这些了。说点好玩的吧。”
乔凡尼盯着大副,作出惊讶的样子,“你还有好玩的事?你想说什么,我竖着耳朵呢。”
“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吗?”大副神秘兮兮的。
乔凡尼发现,大副和一帮兄弟都坏笑着。大副做了一个趴着的动作,众人轰然大笑。乔凡尼突然一把揪住大副的衣领说,“你喜欢这样,我就让你趴着去。”乔凡尼臂力超群,大副像个小鸡一样被他提溜着,却不告饶。乔凡尼一个转身,紧走几步,避开众人对大副说,“你要是再敢说这事,我会让你趴一整天的。”他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不堪,但在康蒂罗莎号上,他的酒量是无人可敌的。如果被大家当笑话讲,他以后还怎么在这条邮轮上做老大。
乔凡尼重新回到众人面前时,恢复了神气,他看了一眼卡米洛,“小子,你昨天不是问我还回不回得去吗,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们回不去了。因为那帮家伙不想让我们回去。”
卡米洛问,“究竟是为什么,船长?”
“当初墨索里尼先生向英法宣战,随后,意大利军舰都成了英国皇家空军的攻击目标。遗憾的是,我们的海军连还击能力都没有。真是臭狗屎。”
有个年轻人问,“我们是商船啊,英国人凭什么炸?”
乔凡尼对一旁还在扭着脖子的大副说,“亲爱的大副,你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大副说,“人家炸的时候只认你挂的国旗,哪管你是什么船呀?”
乔凡尼接着说,“所以我们只能呆在上海,否则也可能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猎物了。前些日子,罗马的海军司令部传出消息来,说墨索里尼可能会被伊曼纽尔三世解除职务。如果真这样的话,意大利跟德国人日本人也没几天一起混了。”
卡米洛说,“那英国人就不会炸我们的船了。”
乔凡尼说,“你可别忘了,眼下,上海是谁的地盘,是日本人。罗马一旦宣布退出,日本人一定会来夺我们的船。我们逃得过英国人的轰炸,不一定躲得过日本人的要挟啊。”
甲板上寂静得只听见船员们粗重和不甘的呼吸,像是为乔凡尼这段话加上一个注释。
没过几天,消息成真。意大利宣布正式退出轴心国,向盟国投降。
上百日军和汪伪警察在一名大佐的指挥下登上意大利海军军舰“卡罗托”号的舷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遭到海军士兵的阻拦。精瘦矮小的大佐面对身材高大的意大利海军上校没有丝毫发怵,反而轻蔑地嘲笑着他和他的国家都是孬种。上校从对方的眼神和两片翻飞的嘴唇里读到了不屑和讥讽。上校有点动怒,转身紧走几步,向他的士兵们喊着什么,士兵们迅速后撤,然后列阵,走向各自哨位。双方拉开了距离。大佐疑惑地看着,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枚炮弹就直直地飞了过来,顷刻爆炸。没等他抽出指挥刀,又一枚炮弹在甲板上爆炸。船上顷刻间变成了火海。上校高声命令撤退。就在“卡罗托”号官兵撤的时候,船体开始倾斜。
水手把通海阀打开了。
军舰慢慢沉下去,如同一口蒸腾的大锅突然坠入,溅起来的水雾掺着爆炸物铁黑色的遗骸和殷红的血,在黄浦江面上久久不散。
正在对岸的乔凡尼和船员们高声呼喊起来,直到喊得筋疲力尽。然后,他们齐齐低下头,为“卡罗托”致哀。抬起头来,乔凡尼已是泪流满面,他对兄弟们说,“卡罗托”没给意大利丢脸,海军也不是“臭狗屎”。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回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呆着吧。上海有世界各国的外国人,好几万犹太难民都乘着我们的船到这里来避难,难道会多了我们这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吗,大不了上海再多几个难民而已。反正,我这个船长是当不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