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浪漫主义者
荣华山没我想象的那样,高耸云端,延绵数十里,山梁交错,人烟稀落。我来客居第一天,友人对我说:“门口的这座山叫荣华山,有时间你可以爬爬山。”我抬头望了一眼,相对海拔不超过四百米,林木竞秀,四支山梁像四只粗壮的脚。像一头卧在溪边的老虎,半是假寐半是觊觎,有一股雄视的气概。
说实话,我对山的高度缺乏兴趣。草丛间的小路,竹林里的鸟,遗忘的野花,灌木林,茶地,一片水田……烧荒,砍柴,打猎,采果,对这些,我却像个小孩,兴致勃勃。种菜,割稻,赶鸟,捕兽,作为“观众”,我保准是最忠实的那一个。也是最热情的一个,发烟,送水,说不定还留人吃饭,只要对方不推迟的话。客居一个多月,我哪儿也没去,既没拜山也没问水,更别说拜访邻居了。去过一次山坳,是查勘泉水。山涧水在坳里,形成一个深潭,幽碧得吸眼。我把毛竹穿洞,一根接一根,把水引到院子里,养鱼、煮茶、洗澡,很是清爽。水嘟嘟嘟地从毛竹管里流下来,落在水池里,鱼逐着水花,夜晚,水声清脆,有时间的韵律,别是一番情境。离我最近的邻居,在山垄下,约有四里远。中秋节后,村里的捕蛇人老汪,到我这儿,见我用勺子掏罐子里的蜂蜜,问:“你常喝蜂蜜?”我说,什么都可以不吃,但不能少了蜂蜜,可惜,十年难买一罐土蜂蜜。他脸黝黑,尖尖的脸庞,说话口吃,他说,山里有个养蜂人,他刮蜜时唤你一声。“哦,买蜂蜜不可以信养蜂人,只要是出售的蜂蜜,都不是真的。”我说。捕蛇人说了很多理由,让我信深山掏好蜜。我固执地认为,吃上土蜂蜜需要和养蜂人修三年的情缘。但我还是去了——深山满黄叶,云雾觅人家。不错的。
其实也不是深山,绕了三个山坳到了,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埋在灌木林里,生人进不了。山雀呜呜地飞,在竹林,在茶地,一群群,百十只一群,起起落落。山上只有一户人家。一户人也就是一个人。养蜂人六十多岁,清瘦,手指长而刚硬。老汪用方言和他交谈。我懂,但我假装不懂。我在房子周围看看。房子是泥墙木构瓦房,墙体乌黑,东墙写有“深挖洞广积粮”的石灰标语。后墙坍塌了一部分,用木头撑着瓦楞。几只鸡在菜地里觅食。我没看到蜂箱。我送了一袋方便面、一包烟卷丝、四双厚棉袜给老人。老人执意不要。我说,要不是你住这儿,我还没理由上山呢,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你可得付我工钱。老人笑了起来,空空的牙床使得两颊陷进去。屋檐下,码了很多干木柴。他是靠卖柴为生的。他从门后摸出一根木棍,带我去看蜂。蜂在山崖上,一个圆木桶,挂在那儿。老人说,野马蜂收了,养起来的,养了三箱。另外两只箱挂在油茶林里。我站在崖下,马蜂翘着长尾巴,嗡嗡嗡,在眼前飞来飞去。不惊扰它,蜂不蜇人。木桶用棕叶包着,上面盖着棕布。小时候,我的一个邻居,养了十几箱蜂,摆放在场院里,我常去他家玩,他用一根小筷子,挑起蜂蜜,拉丝,滴到我嘴巴里。他有一个女儿,小我一岁,那时我就想,长大了娶她,可以天天有蜂蜜吃。缓缓的山坡向下延伸,坡地是南浦溪。南浦溪像一条鳞光闪闪的巨蟒,蜷曲着安睡。枫树和松树,混交在一起,偶尔一丛竹子冒出来。人烟散落在水岸边或山坳里。我始终没和老人提蜂蜜的事,捕蛇人显然有些失望,在回来的路上,不断地说:“唉,一个下午全走冤枉路,抵不上捉蛇去。”我也没应和他。怎么说呢?心深处奥妙的丝缕,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捕捉的。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去山间,中午或傍晚去。我采集了很多植物的叶子、花朵和昆虫,只要是不一样的,我都收集在标本盒里。我不去探究这些植物叫什么,属于什么科属,当我打开盒子,看见那些枯叶和干燥花,我心满意足。当然,我也尽可能去辨识它们:杨梅树、杨树、黄檀、紫荆、山楂树、桉树、苦槠、石楠、野山茶……斑竹、紫竹、桂竹、毛竹、苦竹……蜀葵、酢浆草、麻、萱草、石兰……在我生活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尽极大可能去认识我可以看到的、可以闻到的一切。我的一生,没什么宏伟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所有的热情都会付诸周遭的生活,深深地爱人,融于自然。哪怕我领略的自然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山冈,甚至是一个庭院。
“山崖那儿,怎么秋分没到,树全枯死了呢?”我问杂工老张。老张是木工,也会泥工,人长得粗壮,对这片山地非常熟。他说,那叫苦树呢,八月全死,树枝树干砍下来可做柴火,实际上没死,到了春天,比其他树都绿得快,树叶筛子一样盖下来。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山崖。苦树是阔叶树,叶子肥厚,椭圆形,有锯齿,有一种涩香味。树干多枝杈,树皮灰褐色,会自然脱落。我嚼了一根木枝,甘甜。怎么叫苦树呢?或许是每到八月,面临死亡,多么不堪。可每到春天,又复活,多么受上苍眷顾。山崖上,有许多苔藓,半绿半黄。苔藓有筷子粗的茎,一米多长。我还没见过这样的苔藓呢。老张说,崖下有一个石墓,泥土都是新鲜的,有四米多深,拱形,肯定被人盗了。我下去看了看,墓道有五米多深,里面有一个石室,棺椁烂了,盖板还是整块的。墓穴潮湿,有一股腐木和土腥交杂的刺鼻气味。墓碑也挖走了,碎落的青砖还在。山边有一座寺庙,叫天阴寺。寺庙外,有一片竹林,竹子是方形的。很多人都对我这么讲。老张也这么讲,说,竹子是易种的,可方竹种不活,即使种活了,也成了圆竹。我种过很多竹子,毛竹,紫竹,桂竹,整片地种,竹子是方的,我还是到了荣华山才听说呢。我对老张说,年底,我们种方竹,掏深洞,埋肥泥,填猪粪,盖熟土,种竹鞭,五天浇一次水。
天阴寺下,有一家农庄,我常去。我暗想,“天阴”应该是“天音”的误读误写。问过很多人,都说,一直是这么叫,也一直这样写。去农庄,倒不是那儿有美食,而是有一条溪流在屋舍边。溪流边,有桂圆大的螺蛳吸附在溪石上,密密麻麻。溪流刚没了脚踝。下雨的时候,下游的鲫鱼鲅鱼,成群地游上来。我把溪拦一个坝,在中间掏一个缺口,用饭箕套在缺口处,把上游的鱼往下赶,全进了饭箕里。鱼在饭箕里蹦跳,倒进水池里,又快活起来。
山坳里有雏菊。雏菊贴埂上,金黄色,一盏盏的小灯一样亮着。我已连续看了半个多月了。前天早上,我去看,路过一片板栗林,五只喜鹊飞出来。长长的尾巴,嘻叽叽嘻叽叽。大概十五岁时,我才看过喜鹊和乌鸦。我住在祖屋里,门口四棵大香樟,喜鹊在树上筑巢,饭窝一样的大巢。每年初夏,巢里会伸出黄喙,毛茸茸的雏鸟在枝丫上跳来跳去。祖父把楼梯靠在树上,扶梯而上,摸鸟给我玩。鸟没摸到,抓出一条蛇。恍然间,祖父已去世十八年。秋天的山野枯瘦、萧瑟,荣华山却还是繁木葱茏,更别说在边地上有各色的野花。当然,我比较偏爱芦苇花。芦苇在地头墙角溪边,一蓬蓬地冒出来,油绿油绿,到了秋天,叶边枯涩叶心发黄,叶子裹着一根脆脆的秆,秆头抽出一枝花。花白色,细密,须绒软软。风吹,芦苇摇曳,秆头摆动。山雀、灰雀站在秆头上,迎风舞蹈。我偏爱它,不仅仅是它有植物线条的柔美,它更像是一种言说:又一年的秋天已至。芦苇,亦称荻,又名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给人一种苍莽且永远无法抵达的境界。据说古代有荻笛,能吹出美妙的音乐,人归雁落。在异乡的人听了,马上回家,大雁听了,落下来,不再南飞。沿着南浦溪,有密密的芦苇,斜斜地趴在水面上。现在,它几乎全黄了,芦苇花白白的,白发的那种白,枯瘦,似乎随时会被风折断。如提前到来的暮年。
树林在山巅上。树是女贞树中的金边冬青。有人说,林子里有很多鸟,大部分是候鸟,夜间栖留,早晨飞走。看鸟的话,可以清晨上去。我立马来了兴趣,第二天去了山顶。林子里,有许多白白黑黑混杂的鸟屎,还有一些羽毛。女贞秋天结籽,是鸟偏爱的食物。无鸟可看,鸟或许早早飞了。山并不高,但整个浦城之南,尽收眼底。南浦溪是大地上的腰带。山峦紧紧交叠着山峦,一直延伸到铜钹山山脉。山下的盆地,呈两个菱形,像蜻蜓的两只翅膀。但看不到赣东的灵山。灵山北脚,是我的故地。延绵山峦是苍翠的竹海。
山区的黄昏来得早,太阳还没落山,暮云便把荣华山罩住了。投宿的鸟儿,呼啦啦,往林子钻。我把灯掌起来,望望窗外,荣华山已不见,只有暮云沉沉。
暮云下垂,高空中,大雁列阵而过,呱呱呱,叫声如暴雨。我开始收拾从山里捡回来的鸟粪、羽毛、草籽,以及破旧的蜂窝和鸟巢。我也捡蚱蜢、蜻蜓、天牛等昆虫的干体。这些东西,我由衷喜爱。在荣华山,无论是草木、昆虫、鸟兽,还是养蜂人,都是大地上的浪漫主义者。它们和他们知道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它们和他们生老病死有关。他们和它们,与大地同频共振。世间万物,其实很简单——如何生,如何死。剩下的还会有什么呢?浪漫主义者,从来不会悲苦,也不孤独,只由心性地吹奏和沉默。生也至美,死也至美。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抬头看一眼荣华山,我对人间不再有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