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笔留下那些会疼的时间
叶延滨
读榆木的诗稿,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朴实而真诚的情感,让我从众多的诗稿中,将其选出推荐给其他编委。我不认识这位生活在矿井的诗人,此前也没有读过他的诗,但他的诗作得到多数编委的认同,脱颖而出,成为本届丛书中唯一入选的诗集,这是大家对一位真正深扎在大地深处诗人的认可。当我读到他的《矿工》:“除了黑乎乎的煤。我们/
还能从地下深处再掏出什么/可是,埋在地下深处的/除了煤,还有活着的我们”。活着的我们,这一行诗使读者对诗人的关注与对底层劳动者的关注合而为一,我们能从榆木有活力并且有骨感的诗行中,领略一个当代劳动者内心的丰厚与坚实。
诗人是光明的歌唱者,从古到今的诗人永恒的主题是爱,是光明,是对自由的向往。这就让诗歌有了向善向上的力量,引领生活在污浊混沌之中的人们向往着光明和自由;让处于长夜迷雾中的眼睛仰望星空。在榆木的诗中,生活在矿井中的人们,黑暗与光明,不是一种词汇,而是对生活最重要的判断:“在地下,我从不敢大声喊你们的名字/
我害怕这黑乎乎的巷道悄悄地记住你们//因为我的亲人,就是被这黑暗给扯住的/至今,还没有回家”。这首《名字》将矿工内心最深刻的感受,用平实的语言呈现,惊心动魄,入骨三分。当下诗坛不缺少有才华的诗人,但缺少对现实能如此真实地把握。不是血淋淋就深刻,也不是展示丑陋就先锋。榆木的这几行诗,是人生的写照,是命运的呼喊,更是生命发自灵魂深处的回响。当一个诗人身体贴近大地,他的诗行也有大地给予的力量。
某些流行的写作潮流,对引领读者向上的精神元素,好像避之不及,不说理想,不谈追求,不向往明天,把玩自己那点无奈与无聊,变为一种写作时尚。理论家们不会忘记说以人民为中心,然而只有当诗人真正是人民的一分子并且与其共命运的时候,那些光彩的词汇才会因人民真实理解而获得生命力。诗人榆木的《理想》一诗写道:“他说:还清房贷,我就不干煤矿了/他说:存上十万块钱,我就不干煤矿了/他说:给孩子攒上结婚钱,我就不干煤矿了/……/他们都这样说,一心想着离开煤矿/十多年过去了。在六百米深的地下,他们/依然被黑乎乎的巷道紧紧地咬住”。这就是那些最平凡的矿工的理想,高尚吗?远大吗?不,真实而沉重。这也是人民的理想,是对抗黑暗,是坚持现实,是不得已而拼死的努力。当我们习惯于展示光鲜成就的时候,别忘了理想大道上的这些铺路石!我们每个人都承受着现实的挤压,我们都经历过光明黑暗的交替,诗人榆木把这个普世的命运共性,以矿井与矿工的独特方式呈现,用生命体验书写我与我们,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从而以小我与一个矿工群体的大我,合而为一,成为其精神代言者:“我们的身体里是不是藏了太多的黑暗。所以/才把人间仅剩给我们的一点光明带入地下交换/我们的生命里是不是放不下太多的光明。所以/一盏矿灯在地下便给了我们足够多的亮光生存/有时候,我们也在想:什么时候离开煤矿啊/可我们清楚地知道,脱下这身工作服/我们就养活不起这个家//我们的这辈子是不是向每一块煤借来的。所以/今生的时光我们都在身不由己地偿还直到身骨颤抖/我们的亲人是不是也欠给光明一次黑暗。所以/他们的生前就已经把挂念托付到地下没日没夜/有时候,我也很高兴:孩子能叫爸爸了/可离开家的时间久了,再回去/他又得重新学习‘爸爸’这个词语//我们的日子究竟是不是一块块煤堆积来的。所以/当我们把一座大山挖空的时候,为何我们所剩时日已经不多/我们的暮年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煤的留恋,然而/当我们风烛残年还要把一颗像煤一样黑的药/嗑进身体里……”(引自《一个煤矿工人的感
想》)读到榆木的这首诗,我体会到,当黑色的煤开始燃烧,它就告别了黑暗成为光明的使者;当一个矿工开始思考,他就不仅是黑色矿井中的劳作者而是点燃人心的诗人。中国曾出现过一些优秀的矿工诗人,他们歌唱底层的劳动者和他们从事的事业,榆木加入了这个队列,同时他又超越了矿工歌手的身份,成为深刻揭示矿工命运的思想者,这是他努力完成的使命,也是为当下诗坛开掘的新矿坑道。
特别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诗人不仅对底层矿工群体有深切的理解,同时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矿工,在深处地底的黑暗坑道中,内心光明而透彻,身处黑暗坑道,思如明丽星空。这是时代给予诗人的精神力量,也是诗人为这个时代呈现的真正的诗意栖居。诗人以《余生清白》这首诗作为诗集
名,我以为在这首诗中抒发了诗人对生活的期许和热爱:“我独爱着树叶缝合的风。门墩上/我独爱着蚂蚁奔跑的孤寂。几丛杂草长进院子/我独爱着它们幽深时的模样。幸好我来时带着雨//雨水里有一个春天。有我倔强的本性/有我一动身就来临的夜晚。昏暗的灯光里/有我关心的女人提鞋蹚过河流//河流的水可凉过脚面。我爱这冰凉的河水/是多年以后,我们回到地下的体温”。这是一幅充满温情而又略为寂寥的画面,人性的光烛让平凡世界的野草落叶,有了时间的刻度和目光的抚爱。有了这样的诗作,作为一个矿山生活的诗人榆木,再次证明,在这个互联互通的时代,职业的界限在消退,诗人或许是不同人群找到共同联系的信使。好的诗人永远是相同的,高尚、博爱、真诚、善良、悲悯,这些精神的元素,使诗人成为大多数人的朋友。那些缺少这些精神元素的人,纵有才华,也经不起岁月和尘世的搓揉,成为一闪而逝的流萤。榆木的诗作能让我们感受一个好诗人的悲悯情怀,在不经意的诗行中,渗透了体察、理解和爱:“落在晾衣绳上的燕子瞅瞅母亲/她正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磕着鞋里的土。假装没有看到燕子/我知道,那是她在害怕/如果,视线撞在一起/她担心会惊走一个唠嗑的人”。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们也为孤独的母亲而心口疼痛。诗人正是用笔,将那些温暖的时间、流泪的时间、疼痛的时间,一点点地留下来,正如《会疼的时间》写道:“我勾勒的局部,一只蚂蚁从石头高处摔下来/如果看得足够仔细。那只蚂蚁并没有掉在地上/美好的想象有时候是一种伤害。我不知道它该落在哪里/一棵草,一片叶子。或者河流,和云彩/
落在哪里都觉得会摔疼西山的子民。所以/我决定,就把它留在时间以外。顺应天命/总有一天,它会弄疼时间”。说得好,顺应天命,保持一个诗人对万物的爱,化万物于大爱,大爱之诗联通万物。希望诗人珍惜从地底坑道中捧回的那颗赤子之心,不断在诗艺上精进努力,相信能有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问世。
是为序。
2019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