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花朵,残破的外衣
如果硬要在人类的全部历史中寻找一家能兼容百家的思想学说,道家是当然之选。这并非因道家历史悠长、文献丰富、声誉卓著,而实乃道家所推崇的道,才是天下万有的唯一真正皈依者。
一般说来,人们心目中的道家,既完整,又不完整。说完整,人们毕竟还是说过道家就是黄老学说,或老庄学说;说不完整,人们毕竟只是说过道家就是黄老学说,或老庄学说。要是某天人们终于一说道家就不言自明指的是黄老庄学说,道家就完整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欲定不定的文化现象呢?这是因为,当“黄老”一词固定使用时,庄子学说尚未成显学。而当庄子学说已成显学时,“黄老”一词就蜕变成了“老庄”。原本好好的“黄老学说”怎么就在历史的长河里蜕变为“老庄学说”了呢?思来想去,原因应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子和庄子都有实实在在的可见文本,他们的思想可触可摸、可注可解,而黄帝,则似乎只是传说,他没有类似《老子》和《庄子》的《黄帝》,尽管同期他也有为世人所知的《黄帝内经》,但那毕竟是医书,而非道书。历史总爱捉迷藏。黄帝其实是有《黄帝》的,历史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开始不得而知,后来就知道了,历史把它藏到了马王堆的墓葬里。
正如秦始皇无论怎么都不想他的陵墓被发掘,但终究都会被发掘,马王堆的主人再怎么不想他的陵墓被发掘,但终究还是被发掘。其实,仔细揣摩秦始皇的真实意图,他应该是渴望自己的陵墓被发掘的,只是要在它应该被发掘的时候被发掘,唯其如此,他的雄才伟略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才会被万世景仰,因为他本身就一直在追求千秋万世。同理,仔细揣摩马王堆陵墓主人的真实意图,他应该同样渴望自己的陵墓被发掘,也是要在它应该被发掘的时候被发
掘。也唯其如此,他处心积虑埋下的陪葬品才有现世意义,也只有通过这一种手段方能使他获得万世英名。事实证明,梦想还是很有价值的,即便是死后的梦想。1973年,《黄帝》神迹般地从马王堆出土了,虽然身披的是一件残破的外衣,但内藏的却是一束思想的花朵。
大自然从来就没有任何花朵只为某个特定群体绽放,它总是无差别地向任何人展现自己的美。思想的花朵更应如此,因为思想是人的产物,人被造为万物之灵。在人类一切的思想花朵中,尤以道家的“道通为一”思想最为彻底,也最为纯粹。而真正的道家,实质是由《黄帝》《老子》和《庄子》鼎足而立所形成的完美整体。如果这个完美的整体就如完美的花朵,其自身就必定要存在巨大的差异,则《老子》是一朵宇宙之花,《庄子》是一朵社会之花,《黄帝》是一朵政治之花。宇宙之花美在“天人合一”,社会之花美在“自适适人”,政治之花美在“天下一家”。“天下一家”始终是一种政治运动,一种人类作为整体的政治运动。这种运动无论以何种形式、何种节律在何种程度上展开,始终离不开某些基本要素。
“天下一家”离不开观念可一。观念如何才能可一?《黄帝》之《道原第二六》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夫为一而不化。得道之本,握少以知多。得事之要,操一以正奇。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
“天下一家”离不开法律法规。法律法规依据在哪?《黄帝》之《道法第一》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法生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故能自引以绳,然后见知天下而不惑矣。”
“天下一家”离不开帝王之道。帝王之道究竟如何?《黄帝》之《六分第四》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王天下者,轻土而重士,国重而身安。贱财而贵知,功得而财生。贱身而贵道,身贵而令行。故王天下者,天下则之。唯王者能覆载天下,物曲成焉。”
“天下一家”离不开主臣关系。主臣关系如何合道?《黄帝》之《六分第四》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主得位臣辐属则国王。”“天下一家”离不开人己关系。人己关系如何终结?《黄帝》之《道称第二五》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以人之自为,不以人之为己也。”
“天下一家”离不开个人修为。个人修为如何化境?《黄帝》之《前道第二一》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君子卑身以从道,知以辩之,强以行之,贵道以并世,柔身以待时。”
“天下一家”离不开识人用人。识人用人何以科学?《黄帝》之《行守第二二》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有人将来,唯目瞻之。言之一,行之一,得而勿失。言之采,行之巸,得而勿以。有一言,无一行,谓之诬。”
“天下一家”离不开成功尺度。成功尺度如何判定?《黄帝》之《形名第八》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功溢于天,故有死刑。功不及天,退而无名。功合于天,名乃大成。”
“天下一家”离不开利益得失。利益得失如何考量?《黄帝》之《亡论第七》开出了这样的思想花朵:“昧天下之利者,受天下之患。昧一国之利者,受一国之祸。”
大自然不喜欢孤单,它总是以类造物,《黄帝》类似的思想花朵可构成一片思想花海,不但好看,而且好用。好看又好用的《黄帝》其实是美容后的结果,它出生时应该是国色天姿,但当它掉落凡尘数百年之后,又被埋于墓葬上千年,待重见天日时,它无可避免地被披上了一件残破的外衣,以至于今日如果不对它进行一番精心的梳妆打扮,就几乎无法辨识出它的庐山真面目,更无法与它进行心灵对话。
《老子》遭受过与《黄帝》几乎同样的命运,也曾掉落凡尘数百年之后,又被埋于墓葬上千年。只是,《老子》因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名头,爱之恋之者星数,为它梳妆打扮的人自然多之又多。《黄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黄帝有比老子更高的名头,尊享中华民族“人文初祖”的美誉,但更高,未必更响;又或者说,更高,未必更被爱。正因此,有心为《黄帝》梳妆打扮的人少之又少,几近于无。再远的路总有人试图去走,再高的山总有人试图去攀,哪怕困在途中,死在路上,因为上帝总喜欢为自己创生一些追随他的圣徒。
《黄帝》残破的外衣,首先表现在帽子,也即书名的残破上。好的帽子不在高端大气,而在恰如其分。比如,《老子》和《庄子》这样的帽子相对老子和庄子来说就恰如其分,而看上去高端大气的《道德经》和《南华经》就有点让人莫名所以。同理,自《黄帝》出土以来,总有人试图将之署名为《黄帝四经》,好像一部古书如果不带上一个“经”字,就算不上经典。其实,经典不经典从来都不由书的名字所决定,定然得由书的价值所决定。况且,如果《黄帝》的帽子是《黄帝四经》,则因为“四”这个定数,就造成了章节名称上的很大麻烦。比如,所谓的“四经”也即“经法”“十六经”“称”“道原”四个部分,它们其实并未有独自的经义或风格。况且,“十六经”本身并没有十六经,只有十四或十五经,于是导致有人认为是“十大经”。可如果是“十大经”,则小标题明明有十四个(“十五经”没有标题),这又导致有人强行将“十大”解读为约数以自圆其说。所以,解决类似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所谓的“四经”合而为一,正如《隋书·经籍志》的《道经部》所说:“《黄帝》四篇,《老子》两篇。”
《黄帝》残破的外衣,其次表现在领章,也即各章标题的残破上。好的经文标题,不仅要跟经文的正文有内在联系,更要古色古香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可是,《黄帝四经》的标题,无论“四经”本身的标题,还是“四经”标题之下的次级标题,形式上普遍参差不齐,内容上严重文不对题,就更别说至善至美了。就标题参差不齐来说,根据《黄帝》整书标题所显示的整体风格,它的全部标题应该都是由两字构成。但不知何故,有些成了一字标题,比如原第六章的“论”和原第十一章的“观”等。事实上,如果单从字面看,“论”和“观”因为含义太过宽泛,显而易见是无法构成标题的。有些成了三字标题,比如第十六章的“雌雄节”,“节”字完全可以省去,省去后的经文不仅其含义没有任何丢失,其形式也能保持整齐美观。就文不对题来说,有些标题真的莫名其妙,比如原第五章的“四度”和原第八章的“论约”等。这些现象对于追求完美的经书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对比《庄子》《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应帝王》等至善至美标题,不言自明。这显然不是《黄帝》一书原著者的本意,不论原著者是不是黄帝本人,因为没有不在意美感的思想大家。人世间的一切不对不好,都终将有人为之献身,尽管献身者极大可能招致骂名。但既然是献身,当然就只在乎实而不会在乎名,正如大圣庄子所说:“名者,实之宾也。”本书正是在充分尊重原著思想实质的基础之上,对每个标题进行审视,并冠以序号,以便查找,一如《老子》之分为81章。
《黄帝》残破的外衣,最后尤其严重地表现在衣服作为整体无所不在的被撕裂、被折叠和被补丁上,其中的错、乱、杂、漏、重、别、缺、失、妄、冗等无所不在,数不胜数,以致经书该有的垂顺感完全丧失,几乎到了不正本清源就无法正常阅读的地步,这极大程度地导致了道家鼎足之一的经书《黄帝》其阅读体验远远不及《老子》和《庄子》,这又进一步严重影响到了《黄帝》的传播度,使得这朵原本璀璨的思想花朵无法被人民大众所广泛欣赏和接受。
鉴于这类残破几乎无所不在,这里就不举例列举了,正文都有详细而明确的论述,这就要求本书读者抱有极大的耐心,并对书中因此而产生的无可避免的错漏予以宽谅。
本书经文原文的底本为文物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
曾品元
2020年02月02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