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一直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主流,唐朝尤盛,后人又谓之“诗唐”。然而残唐五代,文人只在花间旖旎,柳下问情,一板一眼的诗便显得生硬有余而婉媚不足。于是,“诗余”这种文学体裁便逐渐发展起来,以至于蓬勃。到了讲究生活品质的宋朝,更是遍地开花,传唱天下。“词别是一家”,这个时候,当年作为诗之附庸的长短句,已然成为独立的、华美的、不容忽视的存在。
如同汉乐府有固定的题名,词也有自己特有的题目——词牌。每个词牌都有其固定的格式和乐调,词人只要照着平仄填写即可,这就是所谓的“词谱”。它们并非想象中的那样死板不近情理,而是灵活多变,可以由“正体”演变出若干“变体”,甚至形成“减字”“摊破”“偷声”等形式。
现存词牌名称有近千之多,除去一个曲调的不同别名,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私以为, 这些名字,本身就是最美妙的小令:清新活泼者,如“斗百草”“点樱桃”“扑蝴蝶”;风流缠绵者,如“鬓云松”“烛影摇红”“巫山一段云”;征意凄凉者,如“轮台子”“苏武慢”“夜捣衣”;缥缈欲仙者,如“银河浮槎”“潇湘夜雨”“玉人捧露盘”……真是繁花缭乱,迷人醉眼,信手拈来一两个,于星前月底低声吟诵,唇齿间便会留下那绵延千载的酽香。
这样美妙的文字,怎能没有美妙的故事作为内核使之充实呢?多半是有的。虽然千载风月已然磨灭了许多,但终究还是留下吉光片羽,任世人为之惊艳。
本书的写作意图,便在于讲述词牌的前世今生,顺带收集那些逐渐老去的风月情怀,供君玩赏。因为不是词谱,所以虽力求严谨,倒也不必过分苛求,只是当作讲故事,聊以赏玩而已。
虞美人:一江春水悼南唐
【前言】《虞美人》,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原本是唐代教坊曲目,彼时的词都是以所吟咏的事物为题,顾名思义,这个词牌最初的引用对象是项羽的爱妾虞姬,后来就这样固定了曲律格调,不再更改。遥想当年,兵围垓下,四面楚歌,霸王一曲“虞兮虞兮奈若何”倾尽男儿血泪。而那如花般娇艳的美人,从容地吟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剑光青白如素练,舞姿夭矫若惊鸿,一曲罢了,三尺青锋横过粉颈,胭脂凝血,面上犹带着淡然的微笑。花开花落千百年时光,人们依旧记得垓下之围中,那惨烈凋零的红颜,于是赋成新曲,传唱不休。
如果说,《垓下曲》断送了西楚政权,那么在千年之后,《虞美人》也宣示了一个王朝的彻底终结。是冥冥中的命数,还是历史作弄的巧合,便不得而知了。
时间回到公元937年,正是天下大乱时节,南吴将领徐知诰废黜吴帝取而代之,为得“正宗”之名,他给自己改名为李昪,改元“升元”,国号唐,是为在纷乱的五代十国中占了一席之地的南唐政权。同年七夕,宫中添了一位皇子,因为全家都已改为李姓,所以这个新生儿被取名为李从嘉。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这孩子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一只眼睛是重瞳子,犹如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于是,他的字便叫作“重光”。
李昪在位七年,劝课农桑,发展经济,将江南一隅整治得井井有条。他的长子李景通继位后,改名“李璟”。因为平素兄弟关系良好,登基之时他对弟弟李景遂言道要“位终及弟”,不晓得是不是客套话,但确实埋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可见天子金口玉言,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李璟在位的时候,将南唐疆土扩展到了极致,但繁华只有一瞬,之后便被迫向后周称臣,去了帝号,改称国主。事实上,他们父子的国策完全颠倒顺序,李昪当战不战,李璟当和不和,这才造就了一系列的悲剧。这个时候,南唐一国已是风雨飘摇,颓势明显,不光外患重重,内忧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太子李弘冀始终对父亲“位终及弟”的言语耿耿于怀,终于杀死叔父李景遂,弑亲逆天,他自己也在几个月之后暴死。本来争夺激烈的国主之位一下子无人问津,于是,生性淡泊的李从嘉被推上了太子的高位。李璟过世之后,李从嘉成为国主,按照南唐登基更名的惯例,改名李煜。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名字葬送了南唐政权,也开了千古词坛光耀之宗。
李煜从来不是一个适合掌权的人物,他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领域中的王者,但是在政治环境中,他只是一个被迫上位的懵懂青年。凤阁龙楼如同重重叠叠的茧,玉树琼枝宛似绵绵密密的丝,将这位尊贵的男子包裹其中,成了一只无法化蝶的蛹。就在他醉拍阑干、马蹄踏月的时候,那经历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早已开始雷厉风行地拾掇四分五裂的中原河山。柔弱的李煜一味退让,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臣服宋朝,是不应该遭受灭国之灾的。然而,赵匡胤一心想要独霸天下,即使是不构成任何威胁的小小南唐,也不容许其存在于世。面对李煜遣来求和的使者,他斩钉截铁地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一切都结束了,南唐最后的防线在宋军的铁骑下碎为齑粉,北宋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李煜含泪写下降表,令教坊子弟奏歌作别。南唐有国三十九年,这便是最后的哀歌了。他缓缓环视花容失色的宫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她们还拥有着“晚妆初了明肌雪”的风姿。小周后在她们中间,低眉敛目,一袭绿衣,正是用晨露染出的“天水碧”。赵匡胤是天水人,天水逼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吗?凄然酸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重重掷下白玉笔管,奉表出降,正式诏告天下,他李煜,做了亡国之君。
他是无法化蝶的蛹,于是赵匡胤生生撕破了他的茧,并残忍地剪断了一边翅膀,迫使他拖着残破的单翅看清这个冷酷的世界。亡国之君的日子充满了各种屈辱和冷暴力,他就这样挨过了三年,生不如死。这三年中,赵匡胤不明不白地死于一个“烛影斧声”之夜,其弟赵光义继位。这让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位终及弟”之事,恍然间,一切都领悟透彻了。原来天下王者都是一回事,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人人都想争夺,好像他们就是为此事而生一般,而他的继位,只是老天爷开的一个恶毒玩笑罢了。赵光义为人阴损,不仅当面折辱于他,甚至将贪婪的魔掌伸向小周后。国破之哀,夺妻之恨,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纵横交错的巨网,铺天盖地般将李煜笼罩其中。重重压迫之下,他已是奄奄一息。赵匡胤强行将他的身体从茧中剥离,但是直到此刻,他的灵魂方才冲破另一重茧的桎梏,化作绝美的蝶,一个轻灵的转身,词坛便盛开一片花海。
源源不断的优秀词作彻底惹恼了赵光义,他一直嫉恨李煜的才华,没想到在这样凄惨的情况下他依旧能够赋词自娱,也忒不识好歹,倏然之间,就动了杀机。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的生日,一切的悲伤情绪在这一夜爆发,这炽烈的情感被翻译成文字,是为一曲《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仿佛是意识到词中意境不吉,李煜写完之后也怔住半晌。他抬头望向小周后,这几年她受尽苦楚,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是憔悴不堪。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半晌,李煜终于讪讪开口道:“许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天也算个好日子,便唱了这首罢。”
小周后看着那阕新词,已是泪眼婆娑,无论如何也不肯唱这哀音,只是耐不住李煜再三恳求,这才唱了起来。她原本有副清亮的好嗓子,经过这几年的辗转折磨,已然有些嘶哑,倒是更合那凄凉的词意。幽怨的歌声传出墙外,早已被赵光义派来盯梢的人暗暗记住,并飞速回报。赵光义听闻“一江春水”之句,顿时大怒,心中本有杀意,这一次更是达到了顶点。于是派人赐御酒三杯,名为“生贺”,实际那酒中已经下了牵机剧毒。
李煜自己曾为帝十五年,虽然不太成功,王者之心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自然知道这酒不是什么好酒,却也不敢不喝。其实在潜意识中,他早就在等待这么一天,这酒于他反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一饮而尽。
酒催毒性,没过多久便发作起来。什么文人风度,什么君王仪范,全都在疼痛中化为乌有。二十四年李从嘉,十五年李后主,三年阶下囚,四十二年的生命,便在那一夜走到了尽头。南唐的最后一任君主,这只两次破茧的蝴蝶,终于陨落在肃杀的秋风里。小周后怔怔地望着李煜那惨不忍睹的尸身,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片天。半晌之后,她轻轻跪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失去了光泽的重瞳,便将他的眼皮合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关于这双眼睛的传说——重瞳的大舜娶了娥皇女英,重瞳的李煜娶了大小周后;重瞳的项羽歌别虞姬,重瞳的李煜死于一曲《虞美人》……这难道是巧合吗?虞姬先项羽一步踏上黄泉之路,而今李煜已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呢?
赵光义听闻李煜的死讯,假惺惺地废朝三日,追封了吴王,以王公之礼葬于北邙山。同年,小周后殁,与李煜合葬,《虞美人》的“诅咒”至此全部应验。
历史的脚步仍在匆匆前行,王侯将相尽归尘土。虽然李煜到死都没有称帝,却是当之无愧的千古词帝。他的一缕惆怅精魂,栩栩如蝶,翩跹过了柳晏苏秦的案头,环绕过了易安稼轩的笔尖,冷眼观看赵宋王朝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覆灭,正如当年宋军兵临城下时候的决然。历史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这些姑且不论,李煜总归是典型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后人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便是如此。虽然残忍了些,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正因为有着国破家亡的磨难,才使那一江春水般的愁绪,最终汇成宋词的浩瀚海洋,万古一碧,荡涤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