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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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在排列成棋盘形状的按钮上面,此刻一个数字追赶着另一个,有序地亮起。立方体空间很局促,并没有因为里头只装一个人而变得更大。四面都是镜子般明亮的不锈钢墙壁,映照出乘客各种角度的身与背。左辉斜靠扶手,盯着墙上的男人。里面的男人干净整洁,散发着水果的气息。
数字继续闪烁。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弯下身子凑近光洁的墙面,龇开嘴检查了牙缝,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在笑。再用手指梳梳头发,转转脖颈,左辉做好准备了。
叮——门顿滞一下,向两边打开,人的镜像从中间平均地裂开。密闭的空间压力突遭释放,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坨喧闹的声音,横冲直撞地砸向他,空气里有干热的烟味、香水味,还有从城市各处角落迁徙而来的尘土味,大幅浓艳的绘卷浮起在眼前。
长条桌覆盖着皱巴巴的仿缎桌布,五颜六色的小孩子摸爬着钻出桌帷,胖阿姨笑着把他们顺溜拖走。立着一面广告牌,上书“张广生先生崔莺小姐喜结良缘”。字的背景,就是张广生先生和崔莺小姐过曝的脸,光线很旺,他们脸上只剩扁平五官,没有具体细节。
张广生,崔莺。左辉迈出一步,凑上去默念两个名字。在回过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张广生和崔莺。他俩就和从告示牌上走下来一样,光线黯淡许多,脸庞却还是白得发亮。
他们在长桌那头,并肩而立,犹豫地看他。长桌上摆放着几丛绣球花,一只用作装饰的仿古首饰盒,上头搭着塑料钻石项链,还有凌乱摊开的几个本子,这些东西隔在他们和他中间。
他也看着他们,渐渐浮起笑容。他携带着那团笑意,朝他们走去,他们对视一眼,脸上呈现出模棱两可。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
来了?签个到吧?个头矮矮的胖阿姨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此刻站在他身后,顶着坚硬的鬈发头盔说。
字不好,不签了,他说。
本子还是被阿姨拖过来推到面前,暗红色洒金底,已经有不少歪歪斜斜的名字。
不签了,行吗?
行,行啊,那就揿个指印,啊?阿姨继续招呼,中年女人的热络叫人没法拒绝。
阿姨把一盒彩色印泥摆到他手边。挑个颜色,随便挑一个!喏,这里,树上,随便!顺着指点,他看到本子上有棵大树,招展着空荡荡的枝条,几个红绿指纹挂在枝头,好似几粒
稀稀落落的果子。
这是做什么?
喏,你看,像这样左右揿两下,能拼成一个爱心耶!阿姨凑过来教他。
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总归是纪念咯! 阿姨拿手掩住嘴, 开枝散叶嘛……
哦。
盒子里六种色,他挑了最深的赭石,照着样子对称地揿两下,硕大的爱心便也挂上枝头了。只是那颜色,一点都不鲜艳,倒像是陈年的血迹。
他在前胸口袋摸索摸索,掏出一封红包,胖阿姨看都不看,利落地收下了。张广生还站在桌子那端,脸躲在新娘崔莺后面,疑惑地看着这一切。摄影师把左辉拉到新人中间,崔莺熟练地向内收紧下巴,摆好姿势。快门即将按下,明明已经按下,他却躲出了镜头。
不麻烦拍我,我是代表我爸的,我爸是你爸以前的同事,老头子最近身体不好,来不了。左辉对张广生说。说完,悠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