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谜境（自序）

李秋沅

我从未忘记以尼玛谜境。在那儿，神山之子雷在雪域，发现了被亿万年寒冰封了心窍的神鸟；在那儿，兰馨跟随着江离，去图门滩寻找失踪十年的父亲；在那儿，雷抱起兰若鲜血淋漓的身躯，屹立天地间，化成漫天黄沙；在那儿，丹朱悲哀地从父王尧身边走开，走向寒冷的雪域，让属于人界的热血，渐渐凝成冷酷的冰霜；在那儿，以尼玛神嗜血的棋盘，在青鸟的婉转歌唱中分崩离析……我忘不了自己用笔墨构筑的以尼玛谜境，忘不了在谜境之中永远鲜活的角色与故事。

是□初的一个梦境促使我写下以尼玛谜境的。在梦中，我看见一片苍茫寂寥的沙漠。醒来后，我记起了幼年所看的一部关于西夏的电影，故事情节大多淡忘了，但对一幕场景印象极深—— 多日拼杀后，一队人马□终只剩□后一位勇士，在第二天日头升起时，他独自一人巍然屹立于敌阵前，毫不犹豫地策马冲向敌阵……四涯茫茫的大沙漠静默地见证着这一场悲壮的拼杀。

雷是□初走进小说里的人物，他就是蛰伏于记忆深处那苍茫大漠上独自作战的勇士。幼年时所看到的影像，多年之后，居然由一个模糊的影，丰满骨血而成一篇长篇幻想小说。

雷为之战斗的家园，我为它取名为“以尼玛神地”—— Enigma，它是谜，是一个失落的梦。它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啊，“那儿，天蓝水清，云缠雾绕，群山叠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生薄荷、睡莲叶的清香。源自神山雪域的元河，贯穿其间。”在那儿，“国君以仁治国，崇尚礼乐，国泰民安”。

我开始试着写关于寻找失落的古木雅国“以尼玛神地”的幻想故事。木雅公主、人首鸟挂饰、神秘的文字、来自雪域的使者，当然，还有雷——神山之子……他们从我的想象与梦境中走进文字世界，获得属于他们的气息，共同演绎一个浪漫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中篇幻想小说《以尼玛神地》，获得很多读者的喜爱。他们给我留言，希望将故事继续下去。

2011年秋，我的责编王苏建议，将中篇《以尼玛神地》扩写为长篇。时隔一年，我重新翻开旧文。在尚无创作头绪前，我习惯于搜集与故事背景相关的资料，以期获得创作情绪与灵感。《以尼玛神地》中提到过“棋局”，我先从有关“棋”的资料下手。在搜集资料过程中，一条线索吸引了我的注意：传说中，尧之子朱为围棋始祖。我进而搜寻上古尧之子朱的传说资料。资料搜集过程充满惊喜，我似乎拥有了一个神奇的万花筒，我将有趣的素材碎片往里投，万花筒里的图案不断变化着，层次越来越丰富，色彩越来越艳丽。在《山海经》中被尊为“帝丹朱”的尧帝嫡长子，在后世传说中，却被贬为“不肖”。之后，我又看到了许多材料——《竹书纪年》《韩非子·说疑》中对上古禅让制所提出的异议、《六经》中《乐经》在战争中遗失的故事、玄鸟生商的故事、河南贾湖村出土的骨笛素材……这许许多多的素材在我的心中融合，慢慢发出了属于它们自己的声音，拥有了它们自己的来龙去脉，并能自圆其说。

我只能遵从它们所发出的声音，解构它们，而后重建。我难以言说创作过程中，笔下情节推进，一次次柳暗花明所带给我的惊喜。

2012年，《以尼玛传说》出版。2018年，我对原书重新做了修订、完善，由此，以尼玛谜境故事《谜境·青鸟》诞生。书名定为《谜境·青鸟》，源于一位读者的建议。他问，既然Enigma—— 以尼玛是“谜”的意思，为什么不直接起书名为“谜”呢。我也认同。以尼玛谜境故事，融入大量的中国神话素材，它的气质非常东方、非常中国，理应有个更中国化的书名。时隔多年，故事再版，我也圆了心愿。

我并非文史专家，《谜境·青鸟》所诠释的，绝非真实的华夏历史或人类历史。我只想通过故事告诉读者，人类的历史，充斥着杀戮与征战。正义与邪恶的争斗，从未消停过。普天之下，并无新鲜的事情发生，同样的剧情在历史上不断上演。在幻想小说中，我将人类历史演绎为以尼玛神操纵的“棋局”。在现实中，不存在以尼玛神，但正如书中所说的：“所有的征战，都源于人类自身的贪欲。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以尼玛神）是人界背后的黑暗与血，是人界自己将厄运交到我的手中。”

以礼乐止杀戮是个美好、浪漫的希望。这太浪漫了，但我想不出更好的与“棋局”对抗的力量。而神话传说，似乎也支持了我的这一浪漫想法。上古传说中尧帝时代的乐正夔所创的《大章》，据说乐曲温柔平和，感化人心，能令天下太平。但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上古音乐现已失传。《六经》之一的《乐经》，也在战火中永远消失。这些集先民大智慧的典籍失传，是华夏文化永不可挽回的缺失。在《谜境·青鸟》中，我将《乐经》的缺失，演绎为“天音”的缺失，并借“澥溪骨笛”实现“天音”与《大章》重现，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望。

“真实与虚幻、谎言与真相”一直是吸引我的创作主题，在《谜境·青鸟》中，不由自主地，我再次触碰它们。我将对这主题的思考，放之于“玄女与青鸟之争、战争与和平之争、灵棋与天音之争、真神与虚灵之争、真伪使命、真伪木雅人……”的情节设计之中。我在上古传说与现实考古实据中穿梭，当我诧异于它们之间似是而非的联系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故事其实一直都沉睡在某处，作家只是一个媒介，用笔把它们从隐藏的世界里唤醒。”

“属于青鸟的永恒的夜，即将降临；而属于兰馨的太阳，也将重新升起……”

《谜境·青鸟》的故事结束了，但谜境之中，一定还有故事沉睡某处，等待着，被唤醒。

当光与以尼玛芬芳重逢，

那拥有人首的鸟将醒来，醒来……

我是兰馨，

是青鸟，

是棋子，

亦是希望。

那一幕幕似曾相识的过往与现在，

那一场场似是而非的悲喜剧情，

谁看得清幕布背面，那冰冷的血痕？

属于青鸟的永恒的夜，即将降临；

而属于兰馨的太阳，将重新升起……

我又梦见了深深、深深的坠落。

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我昏昏沉沉地往下坠落。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被抛入一望无际的迷惘之中。遗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甚至，遗忘了自己。

无喜无悲无哀无愁……

当坠落休止时，我发现自己落在雪域中。

我的羽翅洁白若雪，沉重若铅铸。雪花无动于衷地从高不可攀的天界飘落，冰冷冰冷地落在我的身上，覆盖周身。我冷，打着寒战，继续昏昏睡去。

时间漫长得无始无终。梦境的尽头还是梦，无边无际。

一双温暖的手从雪地里将我刨出。我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