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中国散文作家梁遇春的散文精选集,在文中,他谈读书、论学问、聊爱情、议朋友,引经据典,而毫不迂腐唠叨,是纯粹文学的议论,也属于文人的清谈。跟同时代的那批白话文作家们相比,他真是毫无“五四味”,语言不佶屈,不聱牙,不干瘪。梁遇春的文学成就主要是写作英国随笔风格的散文小品,擅长表达充满个性特点的社会人生体验,提供一种“絮语”式议论美文。他散文的数量不多,却多为可以传世的精品,在“五四”之后独树一帜。胡适认为他是“一个极有文学兴趣与天才的少年作家”。
梁遇春(1906-1932),中国著名散文家、语言学家,师从叶公超等名师。其散文风格另辟蹊径,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在二十六年人生中他撰写多篇著作,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1924年进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因成绩优秀,留系里任助教。1932 年因染急性猩红热遽然去世。其散文总数不过五十篇,但独具一格,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堪称一家。好友冯至称他足以媲美中国唐代的李贺、英国的济慈、德国的诺瓦利斯。
第一辑 尺素情深
她走了 002
苦笑 005
坟 008
毋忘草 011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014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一) 019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二) 025
第二辑 人生如寄
又是一年春草绿 030
春雨 033
人死观 037
文学与人生 044
“春朝”一刻值千金 054
Kissing the Fire(吻火) 059
第二度的青春 061
“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064
泪与笑 070
天真与经验 074
途中 079
第三辑 纸上建筑
讲演 088
查理斯•兰姆评传 093
文艺杂话 109
醉中梦话(一)——笑 113
醉中梦话(二) 116
“还我头来”及其他 124
观火 131
破晓 135
这么一回事 139
黑暗 142
一个“心力克”的微笑 148
善言 152
猫狗 154
谈“流浪汉” 157
救火夫 173
论智识贩卖所的伙计 179
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瞒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为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作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
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
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义难申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
她那清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褊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作“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