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寻心画为年
二〇一八年初春,开始准备写“读画”一书,用了几天时间把自己空了一空,退纷扰,去杂念,避俗事,白日再忙也抽时间去临近山里走走,夜里便在窗前月下闭目静坐少许时间。
我感觉自己如一团坐下来的云,然后从日历上起身,从古画里起身,一路走去,探深山,访绿水,心神游离,痴心独往。这是我一个人的仪式。
一直想写写读画笔记,随心随意,随缘随喜。我觉得,欣赏一幅画,特别是古画,遵从内在世界,遵从自我心愿,见画是画,见画又不是画,仿佛是一段自己遗失的古老的光阴,读画的过程,又似内心一场欢乐的叙事;赏画不该只是专业人士的事,本该是平常百姓家的日常生活事,欣赏的时候,自然不必刻意寻资料看、不苛求自己钻研技法之功,只读画意,最是意趣横生,妙不可言,当随着自己的心意欣赏最轻松最自在;与一幅古画,我总觉得是结缘的过程,画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屋一亭,常让人感觉熟悉而亲切,那也许就是我们精神的老家;走在画中,自在从容,忘尘忘忧,逸兴高飞,没有功利心,只生喜悦,我想这是对一幅画最虔诚的敬意。
走在古画的光阴里,总觉得人一生,经历多少苦难坎坷都不算什么,看到阔处,行到明朗境界,便可随地春山,处处夏绿,当苦寒来袭,自然就做老菊一枝,寒梅数点。
所以,除了日常工作、为文、登山之余,我最喜的便是读画。
喜欢读画,读画中的山水,读画中的草木,读画中亭里对坐饮茶的人。在很多年里,我蛰居一隅,古画里的光阴,让我觉得日子虽然平平常常,却又那么不平凡,让我的光阴有了画意。
我也因此,总感觉与一个有画意的人相遇相交,相知相惜。是的,我遇到一个身上有画意的人,这样的人,一生是风光,一生拥有清美的世界。
在那样清美的世界里,我仿佛看到,柳丝荡绿,湖水羽飞,一个踏花人,迟迟晚归,坐在很深很深的景里,赏夹岸花柳,鹄立湖中;忽然又风起青苹紫翠浮,归来正夏有荷花,一院子一桌子一纸的月色,缠绵眷顾,一个皎洁的身影;自然还会看到,那个人再起身,笔端落下秋香,雅秀深情,满纸幽隽之致,那笔画里,线条里,有云闲飘,有人闲坐;直坐得笔极老苍,收放自如,含蓄醇雅,再无纠缠,世间万般事,般般一般般,忽然下雪了,黑墨白雪一世界,就坐在那些字里画里,做低眉的禅。
我知道,这个有画意的人,是另一个我。
喜欢“读画”两个字,也说不出原因,就觉得古画于我而言,是一个大美的世界,那里山叠万册书,花开千页诗,一风一水,一云一月,皆是美丽的文字,我读得忘我,读得心神畅快。
很久前买过清代周亮工的《读画录》,不是为了要写读画笔记,仅是因为想看看古人如何读画,然后便可跟着古人一路读下去。
“读画”二字,要比“赏画”好,比“看画”更好。“赏”,多多少少带着点敬意,隔着距离,不够亲近,似是摆了姿态,于是难免在画中走得艰涩,不自在;“看”呢,又过于随便,容易流于形式,只作表面文章,空洞而不得真意。
俞平伯曾收到丰子恺书信一封,丰子恺在信中央其为他的漫画集子写点什么,俞平伯在文后有一句:“看”画是杀风景的,当曰“读”画。
俞平伯觉得丰子恺的漫画是诗,更应该“读”。其实画意又何尝不是诗意呢,画境又何尝不是诗境?“读”,确实要比“赏”与“看”都好。
我是满心欢喜、充满仪式感地开始着手写读画随笔的,那种欢喜,如同我养了一亩绿水,映出满山的影,云的影,风的影,还有我放飞一行一行白鹭的影。我甚至感觉,我早早地研好了一池子墨,然后关上门,将世俗的风与声,都锁于门外,我要静心,在月光一样的笺上,行八千里路,与古画里的光阴,倾心相会。
北宋郭熙作《林泉高致集》,其中在《山水训》一节的开篇中,就提到想要“苟洁一身”,出尘拔俗,不必学古人归隐,心存“林泉之志”,“烟霞之侣”可借妙手绘出,从而借助山水画,“坐穷泉壑”,尽享“山光水色”。
我是特别欣赏郭熙此语,在我看来,这是大境界。人一生,牵绊毕竟多,你不为名利绊住,不受富贵缚住,但你还有工作、亲情等抛不开的世间的债要慢慢还,所以,想退身而出,寻野山深林,高山流水而去,自然不是易事。何况现代人大多住惯了便利舒服的繁华之地,又有几人受得了野山里的清苦,甚至一只小小的蚊虫都可能在你心中擂起退堂鼓。
我也很长时间没有退得出去,没有退到我常写的“一缕墨”里去,没有退到“一粒花籽”里去。但我没有放弃,一直在做着退的准备。
在这之前,古画便是我的寄托,是我精神的家园。或者说,古画是我的一条草径,一座水桥,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回古时的光阴里去。
从去春至今,这本书的写作,用时一年半。这期间,几乎放下大多事情,专心地读和写。其实为这本书,耗时远不止此。去年春天只是正式开始动笔写,再之前,已早早开始做准备。当然这准备,主要是想学一学古人,执青青杖藜,行峨峨群山,走茂林烟草,吟松风萝月,看十里云图,赏百卷雨帘,听流水弹琴,闻松花酿酒。
去云南深山里看过清澈的泉,住过最寂静的黑,走过武夷山幽寂的山径,牵过往来白云的手……更有趣的是,在随后边走边写的过程中,多年前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杭州、苏州、南宁、昆明等,竟在画中,似乎又走了一遍,每日都感觉活在画中。不仅仅是活在画中,简直就是生活在画中。
这几年里,一直从事与绘画艺术有关的工作,时常见到一些小有名气的画家,最喜欢的事,便是开车带他们去写生地。他们中有的人很安静,一路上话不多,到了写生地,话更少,只忙着写生前的准备。待开始写生,便再无一言。我在一边,会静静地看,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其实他们画的时候,我知道,并非没有言语,他们在与风景交谈,与笔交谈。
我有多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称之为“生活”,因为能将热爱的事情,当生活来过,对于人一生来说,何其珍贵。因此,我很珍惜这段写读画随笔的时光,它让我在山水之中寻到自己的真心,让我在画中,与草木一起生活,让我的光阴,不以年计以画计。
山水寻心画为年,想想,在一生粗砺的光阴里,我在画中生活过,云谣款款,绿水悠悠,露草芊绵,风月娟然,真好;随风结庐,青山围篱,鸟鸣为邻,出门一笑,无拘无束,真好。
白音格力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