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我来到西域行脚。
每次路过一座座古城,我便会长时间在土垒上坐禅,感受周遭的一切。
时间仿佛被停止了一般地宁静,空间仿佛被压缩了一般地凝固,身处这么一个天苍苍野茫茫的环境,我能见古人,能见来者否?或者,我就是古人,我就是来者?每一位积极寻找、不断发现、持续努力去解读天地密码的人,都是古人和来者的化身,谁越能放空自己,谁就越能感而遂通天地万物。
天地之间,唯有关系,人,是链接关系的能动元素。灵性具足的人,会关心天体天象宇宙变化,会细心发现万物间不可思议的微妙关系。前后、重叠、矛盾、冲突、和谐、压制、突围、共存……无不是关系的变化,能体悟内在关系的人,能预知不足,会发现窍门,懂总结归纳,这些智者在启发人类的智慧,开发并维护万物和谐共存之道。
为了唤醒某些沉睡的能量,我在土垒上放声歌唱。歌声引来了沙丘里好奇的蜥蜴,它们仰着头,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身体一动不动,然而我能听见,它们在和着我的音,和我同呼吸、共起伏。
这里,静得只有风。风,像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地和着嘹亮的禅音玩耍。
风,是什么?医书上讲叫“传”。
传入体内的风叫“气”:邪气入体,是伤风;正气存身名曰“沉”。
“沉”是人顺其自然而因势利导的主动作用,好像东西在静水中随着地心吸力徐徐下降,松静自然,无一毫勉强之意,这就是风气和合、合二为一生出人的活力,此活力与天地共鸣,与日月共振,与古今共渡,与一切生命共通。
在白垩纪,这里曾是一个个淡水湖泊,当时气候温暖湿润,林木繁茂,爬行类动物繁衍,蜥蜴们就是从那时一直繁衍生息到今天的。它们看着这里一幕幕上演的精彩故事,看着人类社会的各种变化,而当时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在自然中不过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如今这些历史、这些故事、这些人物都在某处安睡,它一睡千百年,我用清音去与其汇合,用心音去走进,再走进这层层叠叠的过去、未来、现在,而后在这个无与伦比的当下交织呈现。
坐在那里,行在那里,历史从不曾走远:国主的威仪历历在目,守城将士与我擦肩而过,求法僧的足迹就在脚下......我闭目内观,在心中和古人的回眸相应,那些不曾离开的身影、目光、血光、泪光,摇曳捭阖,一次次拨动着我的心弦。
西域的这些古国,有的曾是雄霸河西走廊的民族被匈奴人驱赶至此而建;有的则是不同的游牧民族集结起来,自然形成的集市、堡垒、国家。它们都曾经享誉天山南北,曾是玉石之路、丝绸之路、茶叶之路、传法之路上一个个鲜活故事的落脚点、发生地。
大月氏、乌孙、匈奴、柔然、鲜卑、突厥、波斯、蒙古、乌桓、女真、契丹......这些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轮番出现;那些铁骑的影子,交相辉映:粟特人驼队的驼铃就在耳边,伊犁河谷健马的嘶鸣从远处传来,乌头羊还在天山脚下优哉游哉地吃着草……古道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无前无后的生命亦是。
坐着坐着,历史便在这每一粒尘埃里鲜活起来,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敦薨浦”养育了孔雀河,孔雀河灌溉了罗布泊,土壤肥沃的楼兰曾生产稻、粟、菽、麦,有鱼盐蒲苇之饶,还出产枣、葡萄、梨等水果。
如今,络绎不绝的商队、风情万种的胡姬、飘香醉人的美酒、玲珑剔透的夜光杯、委婉动听的箜篌、激扬青春的羯鼓、琳琅满目的货物,以及操着不同口音的各国各族人,都不曾离去,墙壁好似电影幕布,虽然早已被雨水、风刷腐蚀得失去了当年的雄壮,但结实的夯土筑造还能放映出精彩的影像。
我,就静静地、静静地,在满目的断壁颓垣中,看着这未曾散场的电影,听着战马嘶鸣,看着旌旗飘扬,敬佩着古人的忍耐与豪放。
现代人的退化多是从疏远了学习、自律、自觉和反思开始,从过分迷恋在物质生活上,从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缩小开始,从自我的无限放大开始,从利益决定态度开始,从失去谦虚开始。年轻人在毕业后盲目忙于工作应酬和生活享乐,结婚后忙于家庭孩子,创业后忙于发展扩大,整天在名利场打滚,无论是享乐还是事业,只要有利益,就不懂节制,就不懂为他人谋福利,于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彼时的清秀少年不知何时,要么变得脑满肠肥一脸横肉,臃肿不堪;要么变得咄咄逼人,自命不凡;要么变得唯唯诺诺,谎话连篇;要么变得追名逐利,俗气熏天;要么变得自私自利,狭隘固执;要么变得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要么变得理想主义,眼高于顶;要么变得幼稚可笑,巨婴儿童;要么变得麻木不仁,冷漠无情......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渊明先生退隐田园,看上去“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不仅是一种归隐,他的气节里始终带着一种令人神往的刑天的勇气。
行脚,不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旅游,不是为了增加知识,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与天地合。西域与中原、骑兵与隐士、匈奴与汉人……哪里都有共通点。
合,是生命的铠甲,能陪伴一个人终生的,只有自己的心。
沙漠戈壁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却流淌着天地间无穷的激情;红尘嚣嚣中似乎极大富饶,却不乏处处忙碌却苍白无力的呻吟。西域、西方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内存性和延续性是息息相关的,这条古道是求同存异的文明之路。
在今天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文明占据领导地位的现代,中华文明不可能不伴随着科学发展而崛起。宇宙万物运转的规律,最简单的日升日落、白天与黑夜,哪怕是两极的极昼极夜也是半半平衡,这,叫:阴阳。
世界不可能只有西方没有东方,只有物质发展没有精神觉醒。西方文明极大丰富了物质,提高了人民的福利,然而赚钱、投资、升迁、消费、福利等等不能丰富人的内在精神,所以许多人离开手机就慌张,没人搭理就无聊,拿着高福利却整天罢工,有些人不闹事就没有存在感:这是精神的病态!精神空虚,内心无力,看不清自己贪得无厌的精神状态会因为物质丰富而改善吗?
西方文明尤以美国人的价值观为主导,作为人类的阳面,强调细分、还原、分析,发展出新兴工业、科技、智能,而东方文明作为人类文明的阴面,尤以中华文明为核心,强调统一、和谐,内敛、谦虚、自律、自强不息,予世界以包容、尊重,推崇世界共同发展,这是在物质极大发展后的一股清泉、一味清凉剂。
独阴不长,独阳不生。
阴阳和合,世界大美。
文明不可能只存在一种形式。世界应该庆幸的是,因为东方文明的存在,因为中华文明的光辉,人类才不会落入一面、偏执于一边,这本是无可替代的自然规律,多元的文明才是人类活力之源。
不脱离二分法的单向思维,会表现出各种类型的精神问题,多疑、狂躁、不安、恐惧、抑郁、轻信、自卑、自大……哪一点不是精神问题?现代社会的大多数问题都是精神偏执产生的,极端宗教、极端暴力、极端认识从而引起社会不和谐、个人身心不健康。
中华文明强调内求,儒家曰“慎独”,道家曰“无为”,佛法曰“戒律”,禅门曰“但用此心”,实则无时不在设法修正自己,归于原处,回至来处,融入宇宙洪流,合于大道。回头是岸,当下即是。
生命的结构单位是细胞,细胞的生命周期是由它内部的时钟来决定,决定细胞何时停止分裂,从而使机体进入衰老。物种随着细胞的分裂,染色体中的端粒会越来越短,当短到一定程度时就无法再复制,这个细胞就会死亡。而只要端粒足够长,就意味着细胞生命力足够强大。胚胎时期胎儿呈阳性,细胞分化速度极快,能力极强,那就是纯阳之体。老子说归于婴儿,就是人能通过自我调节、自我修身养性归于这种生机、这种活力。
人,并非随着年龄必须不断衰老,衰老总在自大时诞生,盲目故而自大,无知故而愚昧,回归从谦虚处开始。
在冷漠的社会环境背后,依旧有人心。人心温润,人心善良,人心有活力,则处处可见春光无限。有心的人,困难处亦是崛起处。
中华文明之伟大,全在这个“大”上。“大”者,心大、法大、境界大,阳明先生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
身为国人,我们尊重、接纳自己的文明就是爱国,不忘本才是立命之本,不忘初心才有圆满人生。
一个人究竟如何面对生命?从而不在忙碌中迷失?不在得失间徘徊?不在偏见上执著?不在贪欲和情绪里波动……
让我们多亲近大自然,放下妄想和执著,多体悟人生无常,体会人性之不变的善恶美丑,令自己的内心丰富而充实起来。
即将出版的这本《诗情画意》便是一本令人思索的书。诗与画,其内涵便是帮助人充实内心,远离颠倒梦想。
是为序,与君共勉。
感恩中国禅智慧导师楼宇烈先生!
感恩恩师雪山静岩博士!
感恩一切有缘!
2019年10月8日